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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原文及赏析

2021-03-04 14:51:10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写于1923年10月。1923年11月l1日《晨报·文学旬刊》。)

  作品赏析

  这首诗写于1923年10月26日,初载于同年11月11日《晨报·文学旬报》,署名徐志摩。在一定的意义上,诗人并不如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说的那样是世界的“立法者”,而是万物灵性、神性、诗性的聆听者、命名者和发送者。诗人之为诗人,不是因为他有打破与重建世界现实秩序的能耐,而是由于他能在世俗物化的庸俗生活中站出自身,在表象与本真、遮蔽与敞开、物性与诗性之间的维度上,迎接本真与美的出场,并通过以语言命名的方式,使它们成为能够与世人交流,供人类共享的精神之物。就如这篇《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的散文诗,倘若不是诗人,是不能够在礼忏声中聆听到天地人神交感的和谐的,也不能够从人的超越本性出发、感受到静对身心的召唤和洗礼的。无神论者不能感应这鼓一声,钟一声,馨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里心与物的呼吸,即使宗教徒也只能感受救世主普渡众生的佛心佛意。但诗人却聆听到了“大美无言”的静。静,绝不只是无声。在无声状态中,只是声音的缺场;而在这里,神性和诗性却进入心灵得以敞亮。在心灵间发生的事情是不同于声音的传播和刺激的,它是“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庄严静穆的降临,是灵魂在瞬间瞥见的澄明之境:青天、白水,绿草,慈母般温软的胸怀。人在日常沉沦中失落的本真重新显现了,读者窥见了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作者在诗中发问:“是故乡吗?”答案是肯定的。它是人的源初,又是人的未来。与其说它是宗教的,不如说是美学的。因为当诗人把读者带入这个静的澄明之境时,带给读者的不是某种超度或救赎,而是令人着迷的意境:先是诗人在一片礼忏声中“听”出世界上各种生灵的喧哗与骚动;然后是那动与静的对比中静的笼罩和“神明”的站立;最后被带入实在生活之外那庄严、和谐、静定的境界。前半部分那六个“有如”段奇瑰的想象和描写,奠定了这篇散文诗成功的基础。在这里,诗人不仅把听觉感受转化成了视象,而且通过诗人的“灵视”,展开了一个广袤的、冲突的、包罗万象的世界。作者不像宗教徒那样,把现世简单描绘为一片苦海或一切罪恶的渊薮,而是敏锐地抓住对礼忏声的感觉和想象,通过动与静、虚与实的有机配合,构筑了一个天、地、人并存的在世世界。礼忏声既作为对比,又作为尺度,同时也作为救赎的因素,被描绘为初夏可爱阳光中动听的鹧鸪啼鸣,月夜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和轻灵的驼铃,死寂宇宙间“大胆的黄昏星”(唯一的光明)和预言家;它美,睿智,神圣而又庄严,因而罪恶向它忏悔,云翳因之洗涤,让人在它面前感到现实生存的空洞,从而向神性站出自身。如此动人和富有意味的声音感知与想象,很容易使人们想到海德格尔阐明的诗性言说:“将天空之景观与声响和不同于神的东西之黑暗与沉重寂聚为一体,神以此景观使我们惊讶不已。在此奇特之景观中,神宣告他稳步到来的近。”(《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篇散文诗中,神也是这样到来的。可贵的是,诗人能在高度集中的感知和想象中,通过语言的命名与恰当的技巧安排,迎候它的出场亮相,让它和人类生存发生紧密的关联,构造无数冲突的波流、相反的色彩和现世的高低等浑浊的、渴求救赎的现世世界,然后一同将它们带入净化静定的澄明之境。前半部分并排的六个比喻,展开得十分具体、细腻,具有徐志摩语言独有的浓艳灵动的风格,但空间非常博大、苍茫,因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氛围。后半部分由动而静,由外入内,最终进入心的澄明和瞬间感悟,发出内心的欢呼。与之相对应,诗人采取了诗的排比复沓抒情与散文展开细节相融合的表现手法,——这是散文诗的特点:自由、舒展、纯净而又丰富,十分适合表现崇高和有神秘意味的经验与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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