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到北京的那一年,东安市场仿佛是一片焦土,只有几间矮小的店铺,还留着几壁烧残的危墙。伴我到东安市场的T君,指着一堆瓦砾的焦土告我说,“那里从前是很闹热的。”
“哦!”我毫无感想地回答T君。
不知过了几月,而东安市场在鸠工动土了。又不知过了几月,而东安市场焕然一新了。
那时我相识的似乎只有T君,所以再陪我去逛新建筑的东安市场的仍然是他。
“呵!如今的东安市场比从前宽敞得多,整齐得多了。房屋比从前高大,街道也比从前开展了。”T君赞美地说。
“哦!”我含糊地回答T君,脑中引起许多的感想来。
我们徽州的热闹商埠,当然要推屯溪镇了,所以徽州人都称屯溪镇为小上海。
有一年,那时我头上还梳着小辫子罢,屯溪镇失火了,一晚便烧去几百家。
我惨然了,听见这火灾的消息以后。
“那有什么呢?屯溪镇是愈烧愈发达的。”父亲毫不在意的说。
“难道烧去许多房屋财物也不可惜么? 难道这样大的损失,反愈损失愈发达么? ” 我似乎不相信父亲的话地说。
“损失,这不过暂时的。我所看见的屯溪镇是: 火烧一次,房屋整齐而且高大一次; 火烧一次,街道宽大而且洁净一次; 火烧一次,市面繁华一次。”
我当然不懂了,因为父亲说的是屯溪镇的历史上的话;而我那时年纪很小,我的头脑中简直没有屯溪镇的历史。
但后来也渐渐明白了,从我的头上的小辫子剪了以后。
我看见了许多古旧的老屋,在我的故乡,污秽而且狭隘,墙壁已倾斜得摇摇欲倒了,然而古屋里的人们照样地生活着、谈着、笑着,他们毫不感觉危险而且厌恶。
我怀疑而且不安了,“这么古旧的老屋还不想法子改造么?”
“改造,谈何容易,要损失,还要代价。” 一个老年人很藐视地告诉我,他是我的亲戚。
我恍然了,知道改造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狂风吹来,古屋倒了,新屋又建筑起来了; 大火烧来,古屋毁了,新屋又建筑起来了。狂风和大火底下,当然损失了不少的生命和财产,然而新屋终于建筑了起来。
从此以后,我赞美狂风,也赞美大火,它们诚然是澈底的破坏者; 然而没有它们,便也没有改造。
有时我也替愚蠢的人们可怜; 有时我又想,为了改造,为了进步,愚蠢的人们是应该牺牲。
我希望狂风和大火毁坏了眼前之一切的污秽而狭隘的房屋,在荒凉的大地上,再建筑起美丽而高大的宫殿来。我希望澈底的破坏,因为有澈底的破坏,才有澈底的建设。
我赞美东安市场过去的大火,因为有了它,东安市场才有现在的新建设。
(1925年3月26日《京报副刊》第100号)
赏析 无破坏即无新建设。北京的东安市场因遭了大火翻新重建后,变得比从前更宽畅、整齐、高大了。安徽的屯溪镇历经焚烧反而越烧越发达:“火烧一次,房屋整齐而且高大一次;火烧一次,街道宽大而且洁净一次;火烧一次,市面繁华一次”。因为旧的房屋尽管污秽而且狭隘,已摇摇欲倒,然而古屋里的人们照样生活着、谈着、笑着,他们毫不感觉危险和厌恶。要改造吗?谈何容易?老人先就出来反对。所以没有不留情面的大火将其化为乌有,彻底廓清其根基与瓦砾,就建不起新的高楼大厦。同理,旧的道德文化,旧的制度习俗,旧的生活方式,虽然荒谬、野蛮,是一种害人害己的东西,但由于是“古来如此”且又无往而不合于圣道,所以既得利益者固然要拚命“卫道”,即使受害者也因久已习惯于此,不再觉得是苦难,反以为是人生常态。因此倘有人欲进行社会改革,卫道者必率“群力”以死相抵抗。所以,对传统旧物如果不经过彻底的毁灭性的批判,不“全部踏倒它”,就无从建设新文化、新道德、新社会和新生活。
文章以房屋街衢被烧才会有重建做比喻,来谈社会革新的道理,显得生动具体。而且作者不是超然和不动声色地告诉别人一个现成的道理,而是带着倾向性,带着自己对除旧布新、对大破坏与大建设的强烈渴求来说理,形成了这篇杂文散文诗般的激情洋溢的强烈抒情性。这就产生了既能晓之以理,又能动之以情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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