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由于遗传的原故吧?自己从小就是一个易于感伤的人,常常忍不住一些极细小的刺戟,有时甚至于感触到一些什么不如意的事,也竟然会挂起了两串泪珠来。然而自己的个性之倔强、刚硬,却又往往与这种悲感相处于极端。这其间也许没有什么矛盾,因为倔强和刚硬也可以包含一些感情的成分在内的,不过这不一定是“悲”,有时也带有点“热烈”和“激昂”,或者说是“悲壮”。但是,“热烈”,“激昂”以及“悲壮”,总之比“感伤”来得雄伟一些,有点跟沸水般热腾腾的感觉;至于“感伤”呢,就多少有点冰一样的冷感了。似乎有人说过:“感伤”是属于“灰色的”,这话也未尝没有道理。
近年来,自己给生活的担子一压,感伤的情绪渐渐减少了,于是,倔强的性格就越发显露出来。有好些朋友很能够压住自己的痛楚,麻木地在生活的皮鞭下苟且活下去,可是自己偏偏过不惯这种麻木的生活,有时宁可吃些更大的苦头,滚到这里又滚到那里去。因之,别离之于我竟如家常便饭,今天别了此地,明日又别了那人。然而,这许多的别离是带有点酸辛的苦味的,有时在嗅觉里好像还嗅得到一些别离后的血腥,在脑际里也常常掠过一些永远追不回的黑影。
自己并不觉得别离是怎么难过的事,但是事实上往往却教你痛心到自己也不去敢联想。在这么短短的四五个年头里,我流浪过不少的地方,自然,在这些地方里我曾结识了好些跟自己年龄相差不远的朋友。可是,正为的结识了一些大家都是年轻的朋友,然后觉得别离之可怕和悲伤。
对于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不错,是应该极关怀着的。然而我,往往关怀着一班年轻的朋友比之关怀自己的家还厉害百倍!我不是个怀乡病者,我好像老早就把自己的家忘了那么样;那个破落的、陷在封建氛围底古城里的家,是拴不住我这颗跳动着的心了。有时,我虽然也偶尔回过家去,可是住不了多久我又离开它了。漠然地给年迈的祖母回过了一片凄然的苦笑,望望墙头那个大红的“福”字,已给风雨剥蚀了它原来底颜色。
无数的家正在陷落,无数的人都先丢了家,而自己又仆仆在征途上,有什么理由要我死死地光只看到自己的家,关怀着自己的家呢?我看到无数的家正在倾陷,人的家跟我的家都在这一激流中没落了,我能够单独地拯救自己的家吗?
我对于家庭并没有什么过分的悲伤和留恋。我只悲痛地记忆着一些在时代的激流中陨落或失踪的友人。有什么力量比勇于趋向光明和追求真理的青年的热力更宏伟呢?有什么悲痛比失去生命的别离更痛苦呢?
这几年来,在许多瞬息的别离中,我们这一群,大家都高举着手,互相策勉着别后的努力,这些努力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无数的受苦的人群的。大家在脸上挂着一串艰辛的微笑;但是,谁也不会联想到这笑是属于最后底一笑了的。然而,事实上就往往如此,无意间之一笑,一别,有时竟成为了我们的永诀!
而且,不告而别,或者偶然分手,也往往把我们分离得天南地北,有时甚至于不知踪迹,存亡不卜的。也许,偶然地,三几个人又侥幸重新聚首了,可是一谈起往事或别后的经过,每每也令人摇首惊叹,大有隔世之感!
古来诗人词客吟咏别离的诗章不为不多了,可是谁能够找出像现代这样雄浑而悲壮的一首呢?
(1935年《中学生》第57号)
赏析“人生自古伤离别”,写离情别绪是中国文艺的一个传统主题。就因为是传统,要写出点新意,不落俗套,就颇不容易。方殷的这篇小品《别》,却有着自己的特色,值得一读。
《别》的最突出的特色就在于平淡无奇中见真切。文章说自己是个“易于感伤的人”,却偏偏生活在一个风云变幻的多离别的时代,其离别之苦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自己的离别之苦不是产生于离别家乡亲人,而是产生于离别自己的同舟共济的朋友。如此而已。这不是平平淡淡吗!作品中既没有“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场面,也没有扼腕唏嘘的缠绵情景,它自然,朴实,无华,然而,却真切!
作者的真切感情贯穿于每一段平凡的文字中。比如说热烈激昂“有点跟沸水般热腾腾的感觉”,而感伤“多少有点冰一样的冷感”。这虽是泛论,确是真切的感受。否则,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如说离别虽像家常便饭,但总是“带有点酸辛的苦味的,……嗅得到一些别离后的血腥,……掠过一些永远追不回的黑影。”这是作者不知道多少次体味过的别离时的滋味,只是用“有点”、“一些”这样的淡墨写在这里罢了。这种感觉,恐怕许多离别自己的前途未卜的亲人和挚友时都会有的吧。特别是历经沧海到了不惑之年的人,读到此恐怕是会会心点头的。作者在写到离别时“大家在脸上挂着一串艰辛的微笑”,而这“无意间之一笑,一别,有时竟成为了我们的永诀”时,行文也是朴素到极点的。然而,在那腥风血雨的年代里,这述说也是真切得很。那些有着如此经历的人们,读了这朴实的文字,会身不由己地飘回到那平凡的离别的一幕中去,永远消失在硝烟中的战友的音容会飘到他面前来。真切就能动人,而真切却不一定要修饰,于朴素中见真切,其味更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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