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①为须臾,日月为扃牖②,八荒为庭衢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④,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⑤,动则挈榼提壶⑥,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⑦公子,搢绅⑧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⑨,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⑩,衔杯漱醪⑾,奋髯踑踞,枕麴藉糟⑿,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⒀而醉,怳尔⒁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肤,利欲之感情⒂。俯视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⒃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⒄。
(《全晋文》)
注释①万期——万年之期。②扃牖(jiongyou)——门窗。③“八荒”句——八荒,八方荒远之地。庭衢,庭院与街道。④幕天席地——以天为幕,以地为席。⑤操卮执觚——操、执,同义;卮(zhi)、觚(gu),均为酒器。⑥挈榼提壶——挈(qie)、提,同义;榼(ke)、壶,均为盛酒器具。⑦贵介——犹言显贵。介,大。⑧绅——官宦的代称。⑨奋袂攘襟——举起袖子,撩起衣襟。袂(mei),衣袖。⑩捧罂承槽——罂,陶制容器,小口大腹。槽,酒槽。⑾衔杯漱醪——即饮酒。衔杯,嘴接杯而饮。醪,浊酒。⑿枕麴藉糟——麴,制酒时用的发酵剂或酶制剂。藉(jie),垫,坐卧在某物上。糟,酒渣。⒀兀然——浑然无知的样子。⒁怳尔——猛然领悟的样子。⒂感情——撼动情思。感,同“撼”,动摇。⒃二豪——指上文的“贵介公子”与“绅处士”。⒄“如蜾蠃”句——蜾蠃(guoluo),蜂的一种,体青黑,细腰,常用泥土在墙上或树枝上做窝。螟蛉(mingling),螟蛾的幼虫,是一种食稻心的害虫。蜾蠃常捕螟蛉的幼虫为食,捕时以产卵管刺入螟蛉体内,注射蜂毒,使其麻痹,然后负之置于蜂窠,以为蜾蠃卵孵出的幼虫食料。古人错以为蜾蠃无子,取螟蛉为子。
赏析魏晋文人留给后人的,多是其对于人的主体价值的思考。他们以玄远的言谈和乖戾的行为,替自己选择了独特的生存方式。本文以喷薄涌泄的狂气、淋漓挥洒的笔意所勾勒出来的这位超逸优游的“大人先生”,正是魏晋文人(包括作者在内)的真实写照。“大人先生”视无限的时空为一瞬,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不为累世经学所羁,行走动止,提壶执觚,莫不痛饮。
如果这种生活方式真能使“大人先生”们解脱,其主体价值也就实现了。然而“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为维护“名教”,援礼据法,议论是非,以至“奋袂攘襟,怒目切齿”。刘伶所处的魏晋易代之际,正是这样一个充满白色恐怖的险恶环境。“大人先生”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却要“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踞,枕麴藉糟”,在醉乡中“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说穿了,这不过是以饮酒佯狂、寄情老庄来维护自己极端不平衡的心理。不难想见,“大人先生”们选择的行为和这种行为不为现实所容的矛盾,将会如何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们那本来就痛苦不堪的灵魂!于是,“大人先生”——刘伶本人只能选择一条我行我素的道路了:“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肤,利欲之感情。”这显然是作者在洞达世事的基础上,对庄子所谓“真人”、“神人”境界的刻意追求。
酒可以醉人,却不能醉心。在醉乡中才能求得的陶然之趣、超脱之德,不正包裹着一颗热辣辣的匡时济世之心吗?在醉乡中寻找寄托是不幸的。这不幸的制造者就是“贵介公子,搢绅处士”。因此,对他们深恶痛绝。结尾二句正寄寓着这种忿懑之情:世上万物不过如江汉之浮萍,尔等又何能长久,又何得久行威暴。在醉者身边,尔等终将“如蜾蠃之与螟蛉”,化为异物。
这篇短文,从文思到文章,颇类《庄子》。作者始终以超然狂放的气势贯注而下,成功地塑造了“大人先生”的独特性格。作品首先从天地日月写到四野八荒,从时间感受写到空间感受,又写到饮酒,在无限广阔的“背景”上映现出一位超然、豪放、嗜酒的“大人先生”——也是作者绝妙的自我造像。接着鞭挞正人君子、达官显贵,全用四字句,写动作、写表情,有比喻、有议论,把他们的嘴脸予以充分暴露。他们对于“大人先生”是个很好的反衬。最后写“大人先生”对公子、处士的回答,却不是言论,而是行动,活画出“大人先生”蔑视礼教而倨傲不恭的情态。
阮籍有一篇《大人先生传》,对礼法之士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本文则借“大人先生”饮酒,表示了对礼法之士的藐视。二文有异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见,本文所歌颂的“酒德”,绝非一己之德,而是时代之德;绝非鼓吹大饮其酒,而是赞美以“狂”傲世、以“狂”远害的反抗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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