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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春色——记一个逝去的春天》原文及鉴赏

2021-04-21 17:08:46

  那夜里,我作了一个梦。

  我梦见春天来了。

  我梦见,我走在一条宽阔的大路上,在蓝天下,四周围一片骀荡的春风;风不扬尘,路上也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我一个。我低唱着春天的调子,一个人沿着大路向前走。我走得很快,我渐渐跑起来,风从我耳边吹过,也像在对我说:“春天来了。”

  随后我就醒了,我的古旧而阴森得像宫殿一般的卧室还是漆黑的;待我掀开帐子,睁眼看时,窗帷上却已经染上一抹鱼肚色的晓光。

  窗外,有快活的鸟声在叫,是迎着侵晓的露水,你春天的第一只鸟儿啊!

  鸟儿啼破了这清晨,是春天真的悄慢慢来了。

  我便起了床,爬上了对门的城墙,去看那血红的太阳慢慢从东方升起;看见守城的老人打着呵欠打开了城门,我就出了城。

  沿着田埂我向乡下走,为着去找寻那失去已久的春天。

  就在这一个夜晚里,田野已暗自换上了春天的衣裳。风,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杨柳,站在路旁的,昨天还是萧瑟孤单的枯枝,也抽出了鹅黄色的新绿了。

  柳树下一方晴光潋滟的春水池塘,吸引着那一排蹒跚行来的早起的鸭子,远远地便“呷呷”叫着,于是一个个跳进水去。塘里水花四溅,平空地热闹起来。

  我走上了那条蜿蜒的石板路,石板下面流响着由山水汇注而下的鸣泉。我上了坡,满山没有人迹,静静地让我一个人独享这朝阳下的光彩:风,云,天,地,正在萌芽的草和树木都在与我作无声的低语,有几个人能领略得这早起的幸福啊!

  然而,是谁?那对面走来的,拂开了拦路的枯枝,一颠一跛地走来的,那不也是个人么?

  他给了我一阵心头的温暖。天地之间,我将不再是一个孤独的人。这是一个陌生的人。那怕是陌生的人,我也将欢跃着去迎接他:喊他来一同消受这四周围的美妙。他走近来了,他是从太阳发光的那一方向来的。他背后射过来的太阳光照得我眼花,然而我看到了那残缺的身形,那一套灰色破敝的军装,我便认识了他,他不是个陌生的人。

  他不是个陌生的人,每天黄昏的时候,在小城的街上走过时,我常常会看见他。这是一个可怜的残废的人,一个伤兵,一个失去了光明的瞎子,只有一只胳膊,两只脚也不是完整的,密密层层地用布条缠起的,外面绑着一双颜色已经发了灰的破草鞋;臃肿的,畸形的,脚的体态早已不复存在。每天下午他都在街上蹒跚地行路,用他唯一的一只左手拿着一根干树枝,无目的地前后左右挥动;偶尔也在地上试探,作为行路的指标——自然,对于小城里仅有的几条道路,他是很熟悉的了。

  每天我看见他,我意识到他神经失了常。每次他挥舞着枯树枝从街上颠跛地走过,同时嘴里喃喃自语,间或夹杂着几声呼啸,那声音是相当惨厉的——我曾经侧着耳朵,靠近他去听取他的语意,却终于听不出他说的什么——那时候街上就必定有一群小孩子笑着,跳着,围绕在他的左右前后;大胆些的孩子有时会跑上去把他那根枯树枝的另一端揪住,等到他用力抽回,又扬起手来像要打人的时候,孩子们就轰然跑开,但过不多时又围拢来。小城是安静的,街道上没有车马,任凭孩子们随意嬉戏奔跑。路旁的店铺同住家的人都会站在各自的门前,含着闲适的微笑,看着这被侮弄的残废的人,直到他的畸形的身体,在街道转角处消失不见了。

  人们将认为那是一张极丑极丑的脸;并且这张脸上永远看不出来有所谓喜怒哀乐,就是在被孩子们侮戏时,举起树枝要打人时,脸上还是漠然无表情的;所有的只是贫穷与麻木。有时他偶尔咧开那张薄嘴唇,残缺的黑色牙齿的嘴,那也许是表示他正在笑了。然而纵算是笑,给人的感觉也只是凄厉,抱在手里的娃娃会见了他的“笑”而哭起来的。

  这是个可怜的人,残废的人,被剥夺了人的权利与资格,仅仅还被保留着“人”的称号的人。

  今天,这大清早,从那朝阳升起的东方,他彳亍地向这边行近;仍旧是那顶破军帽,破军装,但是在血红的阳光下,却耀起了万道光芒。

  他给我无限惊愕,我退到路旁,看着他距我更近了。

  今天他更有与平日不同的地方,常拿着的那根枯树枝没有了。

  可是那只独手不是仍旧微微举着吗?并且举在自己的脸面前,时常更近地挨一下自己的鼻子?

  他拿的是什么呢?我悄悄近前看他时,呵!那儿来的一阵更浓郁的春天的气息啊!那是浅紫色的,金黄的心,细细的茎同绿叶,一朵小花呀!

  我看了看四周围,地上的草同道旁的树还只有些微的绿意:山前山后,比绿色更多的是沙漠般的灰黄。

  我无法更找到一朵花。然而这第一朵,春天的第一朵花却被这盲人得到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却怎么得到这春天的第一朵花的?

  他时时在嗅着这朵紫色的小花,他在笑了,分明在笑,那张极丑极丑的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的难得的笑。那笑是深的,远的,隐藏着的;但是却不自禁地流出来的。

  春天诞生了万物的光荣,它无所偏颇,它让那春天的第一朵花归属于可怜的盲者,更让那青春的喜悦也飞上了可怜人的面颊。

  此时他当有着更为恬适的心情,摸索着,趦趄着,向着我来时的方向下山。满天的春色荟萃于盲者的一身,正有如东方初起的太阳,红透了半边天。

  这一天我在山中闲逛,从天上,从地上,树枝上,溪流上,春天是无所不在的。宇宙时时刻刻在变幻,太阳从东到西在天空运行,一整天便静悄悄地过去了。

  黄昏时候,伴着太阳一路下山。小路伸入到两山的峡口;迎面而起的,是恍在眼前,而又触之不及,望之不尽的白云;白云像是一层层,一团团放光的棉絮,又像冬日的阳光下待溶化的雪堆,那样澄澈,空灵,缥缈与神奇。

  我又回到小城里了,小城仍旧那么平静与从容。穿过了大街,转进回家的小巷子;巷子空洞洞的,只有一只黄狗,从转角处跑过。

  黄狗跑过,却有人跟着来,一个魁梧的身材,一个军官。左边,右边,两支手各牵着一个孩子。

  我认识他,军官是我的邻居,他搬来不久,说是刚从前线下来的;他一家人住了三间房子,他的妻,一对四五岁的男女孩子。

  他们住在我的隔壁,不声不响地过日子,从来听不见他们说话;就是小孩子哭闹时,大人也不大理会的。

  这黄昏,军官牵着他的两个孩子,如往日一般,他仍旧那么整洁。戴着军帽,挂着斜皮带,打着绑腿的黄呢军装,几乎连一个褶子也不见的熨贴合身。那两个孩子穿得还是相当臃肿,看得出来他们的母亲并没有为他们减去冬天的衣装,怕她的孩子们冻着了。

  他们该是无目的地闲荡罢?因为他们走得真是慢。孩子们是茫然地睁圆着小眼睛四处张望,军官懒懒地向前移步,看到他,就会觉得春天是多么困人了。

  军官的面孔长得英俊而美丽,眉毛浓而且长,眼睛大大的,鼻子直的,口是方的,长脸盘,轮廓分明。然而口是闭着的,闭得紧紧的;眉毛略蹙;眼睛虽大而散漫无神。他仰着头,从他的眼光,我觉得他在向前看,但是顺着他的眼光,我却找不出他看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他心中有事,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是户外的春天引诱他带着孩子出来闲逛吗?是啊,春光已经弥漫了天和地,并没有单独冷落了这个寂寥的小巷子;晚风里,城外传过来的夕阳画角,也在这儿往还地悠荡;然而他牵着他的两个孩子,虽在看,看不见青天的白云;虽在听,听不见春风的呼唤,懒得连路都不愿走。

  孩子们也就木头人样地艰于行动,我再回头看时,三个人竟然站住了。

  是发觉了背后有人注意他?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也许他看见了我,也许竟然没看见我;那散漫的眼光不容人发觉其中用意的,何况他马上又回过头去了。

  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尽管小城里已经春光摇曳,他可能并没有感觉春天的到来;他脸上没有表情的表情,那缓缓的一瞥里,告诉我他有的只是生活的厌倦。

  正像冬天去了,春天会来;他当然不会同着孩子们永远停在那儿不走,但是我却不想再等下去,我回过身子走了。

  我走回家,门前的一行青绿的竹林遥遥在望;太阳已经下了山,一团团的白云已经不见了,云,多变的,只剩了青青的天上的一弯,一直线,一点,云摆出了一个符号,一个“?”号。

  是春天了,小城充溢了春色;这一天,我看见春光下纵是残废的人也有着光明;可是天也在发问呢,为什么健全的人却在春光里显着无比的黯淡!

  三十二年春记江安

  (1946年上海出版公司《后台朋友》)

  赏析生活,对于勤思、善思的人来说永远是生动的、富有诗意和哲理的。《小城春色》就是作者以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生活中极微妙之处,运用对比、象征等手法巧妙地揭示其中的内涵。

  文章一开始,写了作者的一个“春天来了”的梦,梦中的世界是极欢快明亮的。从梦中醒来,作者眼见“古旧而阴森得像宫殿一般的卧室还是漆黑的”。梦与实境形成强烈对比。看起来似是作者信手写来,其实不然,在这里作者是颇有深意的。这篇散文写于1943年,当时,作者虽身在国民党统治区,但他和所有的进步青年一样向往革命,痛恨国民党。那么,在这里作者是用春天象征着一种新生的、活泼的革命力量,作者梦到春天,则表示作者对革命的向往,而作者到户外去寻找春天真的找到了春天,则暗示作者对革命充满希望和信心。而作者古旧、阴森、漆黑的卧室则象征着腐朽、没落的国民党统治。这个对比写得自然、含蓄,其深意极不易察觉。

  接下来写了两个人:国民党伤兵和国民党军官。这两个人无论外表、社会地位,还是心灵都有天壤之别。国民党伤兵不仅四肢有严重残疾,且双目失明,精神失常,走在路上,经常被小孩子耍戏,是个被社会遗弃的人;而国民党军官,刚从前线下来,却身体健康,英俊神气,穿戴永远那么整洁,过着闲适的生活。士兵,为国民党卖命致残,竟落到如此悲惨境地无人问津;当官的,即使是刚从前线下来的,也是一根汗毛未损,照样过着富足的生活。当作者去寻找春天时,发现了这两个人的心灵更是相去甚远。作者独步山坡,他渴望着有一个人能来与他共享那春色。终于,有一个人出现了,而这个人竟是那个国民党伤兵。作者发现他经常拿着既当拐杖又当探路棍的木棍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朵还很难寻得的小花,并时时地嗅着它。那总是麻木的、极丑的脸上竟现出了难得的笑。他分明地感受到了春天的召唤,在他内心深处也有着对美的追求与热爱。伤兵的外表与内心又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又似在告诉读者外表丑陋、地位卑贱的人的内心也有美。军官的内心是怎样的?作者看到的是“军官懒懒地向前移步,看到他,就会觉得春天是多么困人”,“眼睛虽大而散漫无神”。为什么如此健康、体面的军官,其内心还不如一个残疾的、卑贱的人内心有活力呢?对比之下,其深层思想似在于说明国民党政府已腐朽没落,没有活力了。

  这篇随笔,粗看似作者信手所得,但无论写景,还是写人。作者都是费了心思,有着深刻的思想内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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