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艺术的人,和爱幻想的人一样,往往是喜欢静的。你说你爱艺术有时也爱幻想,每当一个人在月光底下,漫步在连一丝细风都没有的湖滨,你会幻想变成一只自由的夜莺,如果是夜莺呢,你想,你该有一回毫不拘束的歌唱。然而矛盾得很,一踏到了僻静的山乡,你心里又纳闷。你说躺在房子里望见冷冷的荒山,推开门,又是冷冷的荒山;除了自己咳嗽之外,听不到半点人声,至多是有一两声猫叫;除了自己拿着镜子扮一回鬼脸之外,看不见可爱或可怕的人影,特别是秋意的夜晚。寂寞,寂寞,在这样的境界里,实在是幻想也没有了,慢慢地会近于麻木。
你担心自己会变成修道院的姑娘,要不然,就得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你承认自己是一个敏感的人,又是一个坏脾气的人,你对自己有时过份的爱,有时过份的恨。爱的是,还有几分做人的韧性,这样兽性的世界还压不服你;恨的是,缺乏深度的理智和勇气,既不能处理自己,应对别人,又不能对坏环境无所顾忌的冲击。真是——做一个现世人是不简单的,有时你感到麻木倒是幸福呢!
然而,人到底是有情感的,麻木不得啊!一想到这个,你又痛苦了,究竟怎么办?你问。
我不能像一个数学先生似的,给你一定的回答。我只感到像你这样矛盾的人是不少的,这责任还是归咎于当前的环境。你知道若干年来,多少热气腾腾的青年,都给环境压坏了;他们喜欢动,但别人不让他动,他们喜欢静,但别人不让他静,他们喜欢笑,但别人不让他笑,他们喜欢哭,但别人不让他哭,就在这样动不得,静不得,笑不得,哭不得的景况中,沉落了,颓废了。你试放亮眼睛看看周围的人物,那些戴着金刚钻的贪官污吏的姨太太,那些发国难财的大财主的小老婆,有不少是在烽火中闯过的,她们有过理想,有过热情,但吃不得苦,顶不住时势的逆浪,熬不住生活的重压,于是滑一滑脚,就滑到烂臭的泥沼里。现在她们是疲倦了,对人生对世事,都毫无感觉,连喊一喊的情绪都没有了。
你宁说是她们的罪过吗?我否认,我想她们是可怜的。她们要挣扎,但挣不脱潜藏的魔手,她们要叫喊,但声音传不到宽阔的原野;就这样自己挣扎,自己叫喊,是不能摆脱自己的恶运的。她们忘记了时代是一个总脉流,没有大伙儿的宽步向前,是不能解放自己,不能扭转逆阻的恶流的。她们之所以一个个的被扯下来,一个个的被拖到羔羊群中,被拖到沙漠里,原因就在于此。再说,关于你自己,一离开了大家,就有推不开的苦闷和灰暗感,我想,苦闷并不是大不了的坏事,国家大事陷于苦闷中,个人的苦闷是免不了的,这就是根源。不过我还想提醒你,你实在有被拖进泥潭里的危险。因为你还有不可抑制的情感。
“是一个活气的人,情感是可爱的,怕的倒是有时候是一湾静止的湖水,有时候是一泻千里的狂流。”你说我这一番话恰恰说中你,你正患了这种病,但想不出医治的方法。老实说,患这个病的人不单是你,是为数不少的青年群,我自己,过去也患过这个重病。我曾经想过要做一只带有自杀性的灯蛾向火里扑,也曾想过要在荒山中做和尚,然而都做不成。而今这种两极的情感,是不太严重了,已经学会理智和冷静。怎么学来的呢?你会急切地问。我的答复是从现实生活学来的。现实是一位忠诚的导师,他会告诉你应走的道路,他会看出你的毛病,同时又会医好你的毛病,只要虚心的追随他,只要你下个决心放弃那些骗人的幻想。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吧?再说,现实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一个实在的万花筒似的东西,里面有美有丑,有光有黑,有香有臭,有血有泪,有僵尸,有活人,有奴才,有主子,有吸血的魔术师与邪道,有牛鬼蛇神,偷和骗……总之里面有的是两个不同的对照,是纠缠不休的对抗着的。是一个活着的人,谁都被卷在漩涡里,谁要想尽法子跳出这漩涡都不可能,除非是闭着眼睛做梦。我们是睁开眼睛的,对于万花筒里的形象,就得加以透认和分解。我们是活人,我们爱光爱美,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活人是能够创造一个光和美的世界。即使僵尸群仍带着游魂把世界拖住,把活人拼命的捏杀,但,这是暂时的,是最后的一分钟;实实在在,僵尸游魂之类已经失却了存在的依据。那么,你懂得这一意义就不会悲观失望,将个人的事和个人的情感缠绕自己了。
你还年轻,看不透现实的两个互相消长的形体,是难免苦恼的。也许你还受了一些丑态的艺术家的骗,他们将丑态的现实描成一个花花绿绿的花园,他们叫你做梦,叫你幻想,叫你不要面向斗争。他们叫你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要不然,你就得向一些老实人学习,他们不说谎话,不说空话,不骗自己,不骗别人,他们不悲观,不绝望,不空想,不幻想,是值得爱的东西就爱,是值得恨的人就恨,一切都不凭自己的情感和主观去决定。活着一天就做一天事,从不计较个人的利害与荣辱,他们的生命与情感都属于大家的,一切都为了未来。但这些都是平凡的人,在平凡的生活中是你的朋友,你不过份夸大自己,不将自己看成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他们会引导你走路的,愿你好好的了解自己与周围的人。
再有,你说山乡的人不好接近,他们很固执,很暴躁,又很吝啬,为了失掉一棵小白菜,他们会呶呶不止的咒骂,为了一小块小石阶的拆毁,他们会引起面红耳热的争吵,你觉得这样的小事情,道理是讲不清的,只有平空增添你的麻烦。我想,乡下人过的日子比较单纯,思想上的固执和吝啬都不是偶然的,你认为小事情他们却认为大事情,因为彼此的处境不同,对人对事的认识有了不同的角度,而且实际上,有不少大事情是从小事情引起的。所以我想,你不能替他们解决小事情,就不能实际帮助他们,不能帮助他们你就失去了尊重,没有人尊重就会成为骗饭吃的老师了。我倒愿意你不要将自己关在门内,将自己看成一个超然的人物,乡下人其实是很天真很懂事的,你若将他们看成愚昧的一群,就是绝大的错误。因而我希望你安心的活下去,耐得住寂寞的人,才经得起时代的洗炼呢。
末了,不少人带着虹一样的想象回到城市来,又拖一把眼泪回到乡下去。现在仍有不少人爬向幻想的尖端,不久又将跌下来的。站在“胜利”门外的观众们,看到的是一个谜,这在僻居山乡的你们,是不可理解的呵!
(1945年11月3日广州《晨报》)
赏析这是一篇感情充沛、说理透彻、逻辑严密而又娓娓道来的优秀作品。文章是以通信的语体写就的。从内容上看,行文的对象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负、有热烈感情、追求进步而今陷于苦闷、彷徨的青年知识女性。她很可能是实有其人的,也可能是虚拟的对象,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文章已经超越了私人通信的有限性,所叙述的问题、所辨析的哲理、所讨论的人生道路的选择,在当时的环境中具有极强的典型的社会意义。
文章紧紧围绕着青年爱幻想、喜新奇、求进步、易冲动、热爱美好生活又极易在现实中碰壁、失望、消沉、颓唐以至堕落的特点展开议论。通过对行文对象现实处境及内心世界的合理想象与设定,通过对社会现实的种种联想,作者深刻地阐述了青年知识女性在黑暗、腐朽的旧中国里如何摆脱自古皆然的悲剧这样一个至为沉重的问题。作为一个青年,人生不易,青年女性更不易,青年知识女性尤不易。鲁迅曾亲历了子君的奋斗、追求、幻灭、绝望和死亡。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他不无痛心但十分清醒地说:娜拉出走以后,“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子君们正是在这样险恶的社会环境里饱受生存之苦而归于寂灭。《山乡的问讯》一文的行文对象,当然不是子君,写作背景也早已不再是鲁迅的时代,但是看一看文中的描写的“那些戴着金刚钻的贪官污吏的姨太太,那些发国难财的大财主的小老婆”,就可以明白,中国女性的悲剧命运还是如同遍地陷井在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的牺牲品。
作者不仅对无数的牺牲者寄予了深切同情,同时也十分准确地指出了青年、特别是青年知识女性的致命弱点:“有时候是一湾静止的湖水,有时候是一泻千里的狂流。”——除了环境的险恶与黑暗之外,这种忽而狂热,忽而消沉、绝望的小布尔乔亚的脆弱与易变,也是青年经不起生活考验的重要原因。中国现代革命史上,不知有多少热血青年从激情澎湃转入落寞颓唐,自生自灭。这种悲惨的遭遇与结局正与子君、涓生们相同。如何才能战胜这种循环的悲剧,走出一条新生之路呢?作者告诉我们,必须“向一些老实人学习”、“下个决心放弃那些骗人的幻想”,必须“虚心的追随”现实生活,认识到“现实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有美有丑,有光有黑,有香有臭,有血有泪,有僵尸,有活人……总之里面有的是两个不同的对照”。在充满血与火、美与丑的斗争中,这种“现实的两个互相消长的形体”对于幼稚、冲动,把生活理解得非常简单的青年来说,的确是具有迷惑性的。这就要求青年必须把自己对生活的理想和一腔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如火如荼的革命斗争中,在火热的实际生活中学会坚韧、沉实、执著,学会生活的辩证法。
这篇随笔以通信体写成,感情真挚,语言朴素、亲切而自然。在讲述生活哲理的时候,作者并没有摆出一副训人的面孔去说教,而是语重心长,循循善诱,由浅入深,说理丝丝入扣。在现代散文史上,同类题材的文章与此相媲美的,还不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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