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但也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发过一封信。他除了每天上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程姥姥听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沈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
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 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儿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人的……”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至人无梦”的睡着。前几夜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次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箱。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你。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道:“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的通红的脸,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便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
“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沈。——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不想了,烦闷的很!”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 了。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人,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 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 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 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 里。
母亲呵! 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上。——
“母亲呵,别走,别走!……”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箱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 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 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 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他。我想先 生也必是爱他。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 天听说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 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 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 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
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著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姥陪笑着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张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你 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报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 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 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 和怜悯都是恶德。我给你那医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 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母亲,拒绝了宇宙 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 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 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 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 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花和你的爱! 也请你不要 忘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冒罪丛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 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他们是纯洁无疵的。我要用 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 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他 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这一 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 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 们永远是牵连着呵!
何彬草
我写了这一大篇,你未必都认得都懂得;然而你也用不 着都懂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
又及。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
雁冰把这篇小说给我看过,我不禁哭起来了! 谁能看了何彬的信不哭?如果有不哭的啊,他不是“超人”,他是不懂得罢!
冬芬附注。
(1921年4月10日《小说月报》)
【赏析】
《超人》发表于1921年4月10日的《小说月报》,是冰心小说的代表作,也是“五四”时期社会影响较大的作品之一。
这篇小说可作为我们透视“五四”以后一批善良而又迷惘的中国作家内心求索的一个标本。小说主人公何彬的起始状态,是作者提出问题的出发点,而小说结尾处的归结状态,则是作者为解决问题所提出的精神方剂:爱的哲学。因此,这是一篇有着明确目标的意念小说。但是,它又与另一种从社会意念出发的“问题小说”不同,“问题小说”从社会生活中概括出问题让人震动和思考,一般并不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案,因为既然有了可以随笔写出的方案也就构不成什么坚实的大问题了; 这篇小说提出的问题要比一般“问题小说”中的问题抽象,而其重点又在于由外及内、由具体到普遍,从内心精神界来消弭产生社会问题的根基。对于当时目睹无数社会问题而没有发现任何解决迹象的读者来说,这样的小说倒可以提供一种“反求诸己”的温暖慰藉。以明柔来替代阴涩,以感化来替代苦思,而作家本人对此却是极其诚挚的。这是“五四”以后中国思想文化界纷纭多姿的精神历程的一小段写照,虽不乏幼稚,但恳切而可爱。
在这篇小说中,全部复杂的社会问题,都熔铸在出场时的何彬身上了。我们不必了解他的经历,光凭他的极度孤僻、厌世,已能反映出来。何彬受过尼采思想的影响,信奉“爱和怜悯都是恶”,但他的生存状态却与尼采的人生哲学所说的有很大差别,如果说他是“超人”,其实也就是对中国黑暗现实的逃脱和超拔罢了。但这种没有哲学根基的超拔毕竟是脆弱的,因此几声夜半的孩童呻吟,就悄悄唤起了他对人类之爱和人生之美的眷恋。他朦朦胧胧地以实际行动投入了爱的领域,拿钱给受伤孩童禄儿治病,而禄儿给他写的信,则又把爱的哲学申述得更加清楚了,使何彬受到震动。禄儿信中的这种爱的哲学以母爱为主干,因为人人有母亲,所以人人有母爱;世界上的母亲与母亲都是好朋友,因此世界上的儿子与儿子也都是好朋友。既然这种爱的哲学在小说中的布道者是一个小孩,所以儿童的天真又成了其中的一个重要维度。概而言之,以母爱和童真为互相呼应的两极,把世界上的一切人母人子全都协调进爱的经纬。
何彬经过这种爱的哲学的一次陶冶,由空虚冷寂的“超人”变成了另一种以爱为宗教的“超人”。这也就是小说对读者带有指引性的主旨。在阴冷的年月里,这种指引并不带有太多的社会政治设计,或许主要能使那些善良而怯弱的中国青年获得某种心理调节。这种心理调节的思想根源,虽然还应归之于“五四”时期大规模引入中国的人文主义思潮,但作者不是哲学家和社会改革家,要求她在这些方面达到独特的深刻性显然是一种苛求。
爱的哲学并不能解决当时中国社会所遇到的一系列严峻问题,这已是不争的历史事实。然而,冰心和其他有类似追求的作家本来就不是拿着它来对付实际问题的,他们只是给人世间种种行为的基本走向提供一种终极性的标尺。因此,这种爱的哲学并不足以从根本上掩盖社会矛盾、取消社会斗争。作为一位几乎与中国现代史共命运的杰出作家,冰心始终把爱融化在心头,融化在笔尖,在一代一代读者中获得了终身性的敬仰。
这篇小说在写法上清顺委婉,丝丝入扣。作家王统照当年就评论说:“此篇的思想,看去似乎单纯,然实是包含尽了现代青年烦闷的问题,至于轻灵的描写,与带有诗意的句子,艺术上的美丽,也是读之令人怡悦的。”当然,以今天的审美目光看去,它的有一些写作特点会使当代读者感到不习惯了。例如,小说要表达的意念过于浓重,而支撑这些意念的事情却过于琐小,表述这些意念的人物(禄儿)太不相称,给人以明显的故意设计感;又因为想把意念和情感以压缩形态交糅成这篇篇幅不长的作品,致使作品中所表现的情感方式(不是作家自身的情感方式)有一种雕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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