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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组缃《箓竹山房》》原文及赏析

2021-08-18 11:30:09

  

  阴历五月初十日和阿圆到家,正是南方的“火梅”天气:太阳和淫雨交替迫人,其苦况非身受者不能想象。母亲说,前些日子二姑姑托人传了口信来,问我们到家没有?说:“我做姑姑的命不好,连侄儿侄媳也冷淡我”。意思之间,自然是要我和阿圆到她老人家那里去住些时候。

  二姑姑家我只于年小时去过一次,于今十多年了。我连年羁留外乡,过的是电影电灯洋装书籍柏油马路的现代生活。每常想起家乡,就如记忆一个年远的传说一样。我脑中的二姑姑家到现在更是模糊得如云如烟,那座阴森敞大的三进大屋,那间摊乱着雨蚀蚊蛀的晦色古书的学房,以及后园中的池塘竹木,想起来都如依稀的梦境。

  二姑姑的故事似一个旧传奇的仿本。她的红颜时代我自然没有见过,但从后来我所见到的她的风度上看来:修长的身材,清癯白皙的脸庞,尖狭而多睫毛的凄清的眼睛,如李笠翁所夸赞的那双尖瘦美丽的小足,以及沉默少言笑的阴暗调子,都和她的故事十分相称。

  故事在这里不必说得太多。其实,我所知道的也就有限,因为家人长者都讳谈它。我所知道的一点点,都是日长月远,家人谈话中偶然流露出来,由零碎摭拾起来的。

  多年以前,叔祖的学塾中有个聪明年少的门生,是个三代孤子;因为看见叔祖房里的幛幔,笔套,与一幅大云锦上的刺绣,绣的都是各种姿态的美丽蝴蝶,心里对这绣蝴蝶的人起了羡慕之情;而这绣蝴蝶的姑娘因为听叔祖常常夸说这人,心里自然也早就有了这人。这故事中的主人以后是乘一个怎样的机缘相见相识,我不知道,长辈们恐怕也少知道。我所摭拾的零碎资料中,这以后便是这悲惨故事的顶峰:一个三春天气的午间,冷清的后园底太湖石洞中,祖母因看牡丹花,拿住了一对仓惶失措的系裤带的顽皮孩子。

  这幕才子佳人的喜剧闹了出来,人人夸说的绣蝴蝶的小姐一时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放佚风流的叔祖虽从中尽力撮合周旋,但当时究未成功。若干年后,扬子江中八月大潮,风浪陡作,少年赴南京应考,船翻身亡。绣蝴蝶的小姐那时是十九岁,闻耗后,在桂花树下自缢,为园丁所见,救活了,没死。少年家觉得这小姐尚有稍些可风之处,商得了女家同意,大吹大擂接小姐过去迎了灵柩;麻衣红绣鞋,抱着灵牌参拜家堂祖庙,做了新娘。

  这故事要不是二姑姑的,并不多么有趣; 二姑姑要没这故事,我们这次也就不致急于要去。

  母亲自然是怂恿我们去,说我们是新结婚,也难得回家一次,二姑姑家孤寂了一辈子,如今如此想念我们,这点子人情是不能不尽的。但是阿圆却有点怕我们家乡的老太太。这些老太太——举个例,就如我的大伯娘,她老人家就最喜欢搂阿圆在膝上喊宝宝,亲她的脸,咬她的肉,摩挲她的臂膊;又要我和她接吻给她老人家看;一得闲空,就托支水烟袋坐到我们房里来,盯着眼看守着我们作眯眯笑脸,满口反复地说些叫人红脸不好意思的夸羡话。这种种罗唣,我倒不大在意,可是阿圆就老被窘得脸红耳赤,不知该往哪里躲。——因此,阿圆不愿去。

  我知道弊病之所在,告诉阿圆二姑姑不是这种善于表现的快乐天真的老太太。而且我会投年轻姑娘之所好,照二姑姑原来的故事又编上了许多的动人的穿插,说得阿圆感动得红了眼睛叹长气。听说二姑姑决不会给她那种罗唣,她的不愿去的心就完全消除;再听了二姑姑的故事,有趣得如从线装书中看下来的一样;又想到借此可以暂时躲避家下的老太太;而且又知道金燕村中风景好,箓竹山房的屋舍阴凉宽敞,于是阿圆不意去的心,变成急于要去了。

  我说金燕村,就是二姑姑的村,箓竹山房就是二姑姑的家宅。沿着荆溪的石堤走,走的七八里地,回环合抱的山峦渐渐拥挤,两岸葱翠古老的槐柳渐密,溪中黯赭色的大石渐多,哗哗的水激石块声越听越近。这段溪,渐不叫荆溪,而是叫响潭。响潭的两岸,槐树柳树榆树更多更老更葱茏,两面缝合,荫罩着乱喷白色水沫的河面,一缕太阳光也洒不下来。沿着响潭两岸的树林中,疏疏落落点缀着二十多座白垩瓦屋;西岸上,紧临着响潭,那座白屋分外大,梅花窗的围墙上面露探着一丛竹子,竹子一半是绿色的,一半已开了花,变成槁色,——这座村子便是金燕村,这座大屋便是二姑姑的家宅箓竹山房。

  阿圆是个都市中生长的小姐,从前只在中国山水画上见过的景致,一朝忽然身历其境,欣跃之情自然难言。我一时回想起平日见惯的西式房子,柏油马路,烟囱,工厂,……等等,也觉得是重入梦境,作了许多缥渺之想。

  二姑姑多年不见,显见得老迈了。

  “昨日夜里结了三颗大灯花,今日喜鹊在屋脊上叫了三四次,我知道要来人。”

  那只苍白皱折的脸没多少表情。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脸庞同一调子: 阴暗、凄淡、迟钝。她引我们进到内屋里,自己跚跚颤颤地到房里去张罗果盘,吩咐丫头为我们打脸水——这丫头叫兰花,本是我家的丫头,三十多岁了。二姑姑陪嫁丫头死去后,祖父便拨了身边的这丫头来服侍姑姑,和姑姑作伴。她陪姑姑住守这所大屋子已二十多年,跟姑姑念诗念经,学姑姑绣蝴蝶,她自己说不要成家的。

  二姑姑说没指望我们来得如此快,房子都没打扫。领我们参观全宅,顺便叫我们自己拣一间合意的住。四个人分作三排走,姑姑在前,我俩在次,兰花在最后。阿圆蹈着姑姑的步子走,显见得拘束不自在,不时昂头顾我,作有趣的会意之笑。我们都无话说。

  屋子高大,阴森,也是和姑姑的人相谐调的。石阶,地砖,柱础,甚至板壁上,都染涂着一层深深浅浅的黯绿,是苔尘。一种与陈腐的土木之气混合的霉气扑满鼻官。每一进屋的梁上都吊有淡黄色的燕子窝,有的已剥落,只留着痕迹;有的正孵着雏儿,叫得分外响。

  我们每走到一进屋子,由兰花先上前开锁;因为除姑姑住的一头两间的正屋而外,其余每一间房每一道门都是上了锁的。看完了正屋,由侧门一条巷子走到花园中。邻着花园有座雅致的房,门额上写着“邀月”两个八分字。百叶窗,古瓶式的门,门上也有明瓦纸的册叶小窗。我爱这地方近花园,较别处明朗清新得多。和姑姑说,我们就住这间房。姑姑叫兰花开了锁,两扇门一推开,就噗噗落下两三只东西来:两只是壁虎,一只是蝙蝠。我们都怔了一怔。壁虎是悠悠地爬走了;兰花拾起那只大蝙蝠,轻轻放到墙隅里,呓语着似的念了一套怪语:

  “福公公,你让让房,有贵客要在这里住。”

  阿圆惊惶不安的样子,牵一牵我的衣角,意思大约是对着这些情景,不敢在这间屋里住。二姑姑年老还不失其敏感,不知怎么她老人家就窥知了阿圆的心事:

  “不要紧,——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时都打扫一次。停会,叫兰花再好好来收拾,福公公虎爷爷都会让出去的。”

  又说:

  “这间邀月庐是你姑爹最喜欢的地方; 去年你姑爹回来,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新崭崭的。”

  我探身进去张看,兜了一脸蜘蛛网。里面果然是崭新的。墙上字画,桌上陈设,都很整齐,只是蒙上一层薄薄的尘灰罢了。

  我们看兰花扎了竹叶把,拿了扫帚来打扫,二姑姑自回前进去了。阿圆用一个小孩子的神秘惊奇的表情问我说:

  “怎么说姑爹……?”

  兰花放下竹叶把,瞪着两只阴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诉阿圆说:

  “爷爷灵验得很啦! 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子里走。”

  阿圆扭着我的袖口,只是向着兰花的两只眼睛瞪看。兰花打扫好屋子,又忙着抱被褥毯子席子为我们安排床铺。里墙边原有一张檀木榻,榻儿上面摆着一套围棋子,一盘瓷制的大蟠桃。把棋子蟠桃连同榻儿拿去,铺上被席,便是我们的床了。二姑姑跚跚颤颤的走来,拿着一顶蚊帐给我们看,说这是姑爹用的帐,是玻璃纱制的;问我们怕不怕招凉。我自然愿意要这顶凉快帐子;但是阿圆却望我瞪着眼,好像连这顶美丽的帐子也有可怕之处。

  这屋子的陈设是非常美致的,只看墙上的点缀就知道。东墙上挂着四幅大锦屏,上面绣着“菉竹山房唱和诗”,边沿上密密齐齐的绣着各色的小蝴蝶,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灿烂。西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钟馗捉鬼图”,两边有洪北江的“梅雪松风清几榻,天光云影护琴书”的对子。床榻对面的南墙上有百叶窗子,可以看花园;窗下一书桌,桌上一个朱砂古瓶,瓶里插着马尾云拂。

  我觉得这地方好。陈设既古色古香; 而窗外一丛半绿半黄的修竹,和墙外隐约可听的响潭之水,越衬托得闲适恬静。

  不久吃晚饭,我们都默然无话。我和阿圆是不知在姑姑面前该说些什么好;姑姑自己呢,是不肯多说话的。偌大的屋子如一大座古墓,没一丝人声;只有堂厅里的燕子啾啾地叫。兰花向天井檐上张一张,自言自语的说:

  “青姑娘还不回来呢!”

  二姑姑也不答话,点点头。阿圆偷眼看看我,——其实我自己也正在纳罕着的。吃了饭,正洗脸,一只燕子由天井飞来,在屋里绕了一道,就钻进檐下的窝里去了。兰花停了碗,把筷子放在口沿上,低低的说:

  “青姑娘,你到这时才回来。”悠悠的长叹一口气。

  我释然,向阿圆笑笑;阿圆却不曾笑,只瞪着眼看兰花。

  我说邀月庐清新明朗那是指日间而言;谁知这天晚上,大雨复作;一盏三支灯草的豆油檠摇晃不定;远远正屋里二姑姑兰花低幽地念着晚经,听来简直是“秋坟鬼唱鲍家诗”;加以外面雨声虫声风弄竹声合奏起一支凄戾的交响曲,显得这周遭的确鬼趣殊多。也不知是循着怎样的一个线索,很自然地便和阿圆谈起《聊斋》的故事来。谈一回,她越靠紧我一些,两眼只瞪着西墙上 的“钟馗捉鬼图”,额上鼻上渐渐全渍着汗珠。钟馗手下按着的 那个鬼,披着发,撕开血盆口,露出两支大獠牙,栩栩欲活。我偶 然瞥一眼,也不由得一惊。这时觉得那钟馗,那恶鬼,姑姑,兰 花,连同我们自己俩,都成了鬼故事中的人物了。

  阿圆瑟缩地说:“我想睡。”

  她紧紧靠住我,我走一步,她走一步。睡到床上,自然很难睡着。不知辗转了多少时候,雨声渐止,月亮透过百叶窗,洒照得满屋凄幽,一阵飒飒的风摇竹声后,忽然听得窗外有脚步之声,声音虽然轻微,但是入耳十分清楚。

  “你……听见了……没有?”阿圆把头钻在我的腋下,喘息地低声问。

  “……”我也不禁毛骨悚然。

  那声音渐听渐近,没有了,换上的是低沉的戚戚声,如鬼低诉。阿圆已浑身汗濡。我咳了一声,声音突然寂止;听见这突然寂止,想起兰花日间所说的话,我也不由得不怕了。

  半晌没有声息,紧张的心绪稍稍平缓,但是两人的神经都过分兴奋,要想到梦乡去躲身,究竟不能办到。为要解除阿圆的恐怖,我找了些快乐高兴的话和她谈说。阿圆也就渐渐敢由我的腋下伸出头来了。我说:

  “你想不想你的家?”

  “想。”

  “怕不怕了?”

  “还有点怕。”

  正答着话,她突然尖起嗓子大叫一声,搂住我,嚎啕,震抖,迫不成声:

  “你……看……门上。”

  我看门上,——门上那个册叶小窗露着一个鬼脸,向我们张望;月光斜映,隔着玻璃纱帐看得分外明晰。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鬼脸一晃,就沉下去不见了。我不知从那里涌上一股勇气,推开阿圆,三步跳去,拉开门。

  门外是两个女鬼! ! !

  一个由通正屋的小巷窜远了;一个则因逃避不及,正在我的面前蹲着。——

  “是姑姑吗?”

  “唔——”幽沉的一口气。

  我抹着额上的冷汗,不禁轻松地笑了。我说:

  “阿圆,别怕了,是姑姑。”

  朋友某君供给我这篇短文的材料,说是虽无意思,但颇有趣味,叫我写写看。我知道不会弄得好。果然,被我白白糟蹋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戏记

  (原载《清华周刊》1933年1月14日第38卷第12期)

  【赏析】

  蜚声三十年代中国文坛的小说家吴组缃,以其对故乡皖南乡村生活的描写为人瞩目,他将对故土的思念和对故乡人命运的思考结合在一起,将乡土抒情和社会剖析融为一体,在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故乡风土人情的描画中,着重探索乡村破产和妇女命运的底蕴,显示了颇为深厚的艺术功力。同“五四”时期新文学作家一样,三十年代进步作家仍关注着中国妇女的命运和前途,他们或叙写在封建制度、封建礼教压迫下妇女的悲惨遭遇,或勾画在时代浪潮社会风云搏击中妇女的觉醒反抗。吴组缃着重描写背负几千年封建礼教重担的乡村妇女的不幸命运,努力剖露出他们在不幸的生存环境中的内心痛楚与挣扎,他的《金小姐和雪姑娘》、《卍字金银花》等作品都刻划了被封建礼教吞噬了的下层妇女形象。《箓竹山房》以其引人入胜的艺术构思、生动传神的人物刻划、独具匠心的氛围渲染等特点,成为描写封建礼教对妇女灵魂的吞噬、心理的摧残的艺术佳作。

  作品以一个携妻归家的知识者第一人称角度叙写故事,情节在具有悬念的曲折而富戏剧性中展开,具有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开篇叙写“我”和妻子新婚燕尔归乡省亲,二姑姑捎信要侄儿侄媳去她那里住些时候。“我”想起十多年未去的菉竹山房,记起她少女时代的爱情故事。二姑姑年轻时美丽聪慧,善绣千姿百态的美丽蝴蝶,为叔祖学塾中一聪明门生所钟情,后渐心心相印,一次野合于后花园石洞中被祖母拿住,遂为世人鄙视。少年赴南京应考船翻身亡,绣蝶小姐自缢殉情被救,少年家中顿觉小姐有“可风之处”,将她接去抱着灵牌参拜祖庙做了新娘,在箓竹山房中埋葬了她宝贵的青春。作者并未将这才子佳人相悦相恋的“旧传奇的仿本”式的故事展开叙写,不作细节的描绘,只作梗概的勾勒。作者着重描写一对年青夫妇在古墓般的箓竹山房中所发生的故事。踏入阴森神秘的箓竹山房中,作者设置了一系列具有悬念意味的细节: 服侍姑姑的三十多岁的丫头兰花不愿成家,姑姑将壁虎蝙蝠恭敬地称作虎爷爷福公公,并说死去多年的姑爹每年回家,兰花将檐下的燕子称作青姑娘,都使作品笼上一层神秘离奇的色彩。在作了层层的铺垫后,作者将最具戏剧性的结局置于一个风雨交加后明月初照的阴森怖人的夜晚,新娘在新郎讲述聊斋故事的惊恐中,猛然看见窗外闪动的鬼脸,新郎猛地冲出屋去,原来是二姑姑主仆两人在窥视青年夫妇的床上生活。作品从对二姑姑爱情悲剧简洁冷静的概述,到对箓竹山房阴森怪异生活生动细致的描写,在具有神秘色彩的情节中把读者诱入“人生之谜”,当窥破朦胧神秘到达令人哑然失笑的结局时。可看到作者剖露出封建礼教禁锢中变态女性心灵深处不灭的灼人的人欲。

  吴组缃将刻画人物描写人物的运命看作小说创作的中心,他说:“什么是写小说的中心?我个人以为就是描写人物。……没有人,就无所谓时代与社会,没有写出人物,严格的说,也就不成其为小说。”(《如何创作小说中的人物》)这体现了他与中国传统的以情节为中心迥异的现代小说意识。在 《箓竹山房》中,他以人物为中心编织故事,生动传神地刻划出独具个性的人物形象。倘若说吴组缃《离家的前夜》中刻划了一个“我是活活的人,我不能死死地埋在这古墓里”的新女性蝶女士的形象,那么《箓竹山房》里则描画了被死死地埋在封建礼教的古墓里的旧式妇女二姑姑的性格。作者先对其阴森古旧的屋舍的勾勒和清癯凄清的肖像的忆写中展示人物,再以人物追求自由恋爱却囿于礼教枷锁的爱情故事简洁叙述突出人物的不幸命运。作者着重勾画在古墓般的箓竹山房长年的幽闭生活中人物的变态心理,老迈的她无论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法、脸上的表情都显现出“阴暗、凄淡、迟顿”的调子,她在念经礼佛中慰藉着空虚的心灵,在虚幻梦境里寻觅着逝去的情人,宛然成了一个被封建礼教埋没了幸福、隔绝了尘世的 “女鬼”,然而这个如幽灵般生活在阴森古雅的箓竹山房中的迟暮妇人的心底却尘心未泯,作者以主仆二人的月夜窥房剖露出埋在其心灵深处的人欲尘念。小说中的女仆兰花是二姑姑形象的陪衬,她虽比二姑姑年轻活泼,但在二姑姑常年的薰染下她似乎成了二姑姑形象的翻版,她陪二姑姑二十多年,念诗念经,学绣蝴蝶,还说: “爷爷灵验得很啦! 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子里走。”她还陪同主人一起窥房,她也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作品中新娘阿圆的娇羞柔性,新郎的刚正勇毅也可见一斑,他们的现代心理与主仆二人的变态性格的反差,形成了作品独特的戏剧效果。

  吴组缃在《箓竹山房》中着力渲染一种阴森怪异的故事氛围,这种氛围的渲染既揭示了畸形人物的畸形生活和心理,又造成故事神秘怪异的艺术情境,使小说沁出诱人的意趣。作者着力描绘与外面世界的清丽优美迥异的箓竹山房的阴森怪异,屋子的高大阴森,苔尘的四处密布,陈腐的霉气扑鼻,燕巢的剥落迹痕。就是“较别处明朗清新得多”的邀月庐,屋中虽陈设得古色古香十分美致,但壁虎蝙蝠的出现,蛛网尘灰的密布,加上主仆二人对已死去的姑爹“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子里走”的煞有介事的描绘,造成一种鬼气森森的怪异氛围,“偌大的屋子如一大座古墓,没一丝人声”。作者刻意在结尾部分渲染一种鬼趣疹人的艺术氛围,将结局置于一阴森怖人的晚上,窗外大雨大风,室内油灯摇曳,远远传来如秋坟鬼唱般低幽的念经的声音,“加以外面雨声虫声风弄竹声合奏起一支凄戾的交响曲”,在这种阴森怖人的氛围里,新郎说起了《聊斋》鬼故事,新娘瞪着墙上“钟馗捉鬼图”,在已造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的世界的氛围后,作者才让雨声渐止明月照窗,在一阵风摇竹声后出现窗外轻微的脚步声和如鬼的低诉声,使新娘新郎想起姑爹在园里走的话题。小说的末尾以新娘看见小窗上露着个鬼脸的尖声大叫,和新郎冲出门外见到两个“女鬼”作结,如相声的“抖包袱”,在前面层层的鬼气疹人阴森怪异氛围的渲染铺垫中,亮出了真气逼人的人欲尘心,在鬼趣中写出了人味。

  吴组缃以细致绵密的笔调、圆熟的技巧和多变的手法,描写旧中国乡村的破产和妇女的命运,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其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展示了一个开阔丰富的世界。《箓竹山房》将旧中国妇女解放的思考不仅置于伦理学的范畴,还进而推进到心理学的层次,体现了作者对旧中国妇女命运的深深的思索,从中也可窥见以质取胜的小说家吴组缃深厚独特的艺术功力和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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