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道消息,像一股春风在办公楼里吹拂开来:
“听说上边要发一个文件,把大家的年龄都减去十岁!”
“想的美!”听的人表示怀疑。
“信不信由你!”说的人愤愤然拿出根据,“中国年龄研究家经过两年的调查研究,又开了三个月专业会议,起草了一个文件,已经送上去了,马上就要批下来。”
怀疑者半信半疑了:
“真有这样的事!?那可就是特大新闻啦!”
说的人理由充足:
“年龄研究会一致认为:“文革’十年,耽误了大家十年的宝贵岁月。这十年生命中的负数,应该减去……”
言之有理! 半信半疑的人信了:
“减去十岁,那我就不是六十一,而是五十一了,太好了!”
“我也不是五十八,而是四十八了,哈哈!”
“特大喜讯,太好了!”
“英明,伟大!”
和熙的春风,变成了旋风,顿时把所有的人都卷进去了:
“听说了吗? 减去十岁!”
“千真万确,减去十岁!”
“减去十岁!”
人们奔走相告。
离下班还有一小时,整幢楼的人都跑光了。
六十四岁的季文耀回到家,一进门就冲厨房大喊:“明华,你快来!”
“怎么啦?”听见丈夫的声音,方明华忙跑了出来,手上还拿着摘了半截的菠菜。
季文耀站立在屋子当中,双手叉腰,满面春风。听见妻子的脚步声,他腾地扭过头来,两眼放出炯炯的光芒,斩钉截铁地说:
“这间屋子该布置布置了,明天,去订一套罗马尼亚家具!”
方明华惊疑地走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道:
“老季,你疯了。就那么几千块存款,全折腾了,赶明儿……”
“嗐,你知道什么!”老季脸红脖子粗地叫道,“我们要重新生 活!”
儿子、女儿不约而同从各自的房间跑了出来,爸爸高声的宣言他们都听见了:这怎么回事,老头子又发什么神经?
“去,去,没你们的事!”老季把探头探脑的儿子、女儿轰走 了。
然后,他关上门,一反常态,跳上两步,抱住了老伴胖乎乎的肩膀。这几十年不曾有过的亲昵之举,比宣布买罗马尼亚家具更令老伴惊悸。她心想: 这人准是出了毛病! 这些日子为年龄过线、必须退下来的事,搞得他愁眉苦脸的。别说大白天没有这种表示热乎的举动,就是夜晚在床上也是自顾自唉声叹气,好像身边没这个人似的。今天这是怎么啦,六十岁的人了,学起电视剧里的镜头来,羞得她满面通红。
老季呢,他可啥也没觉得,一双眼睛像着了火,一个劲儿地在燃烧。他把木呆呆的老伴半搂半抱地拖到藤椅边,双手按她坐了下去,脸挨着她的耳朵,喜声喜气地小声说:
“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马上就要发一个文件,我们的年龄都要减去十岁!”
“减——十——岁?”方明华手里的菠菜掉了地,两个大眼珠几乎瞪了出来,“我的妈! 真的呀?”
“就是真的呀! 马上就要发文件了……”
“哎呀! 我的妈呀! 亲娘呀!”方明华“蹭”地站起,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双手抱住老伴瘦骨嶙峋的肩膀,就在那长长的颊上亲了一个短促的吻。这一着把她自己也吓着了,简直回归到三十年前了。老季略一愣神,拉起妻子的双手,两人连连在房中央转了三圈儿。
“哎哟,头昏,头昏!”直到方明华挣脱手,直拍厚厚的胸脯,才停止了这可能持续下去的快乐的旋转。
“怎么样?小华,你说我们该不该买它一套罗马尼亚家具?”老季理直气壮地望着显得年轻了的老伴。
“该!”她那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熠熠的光辉。
“我们该不该重新开始生活?”
“该,该!”她颤悠悠地应声,眼角渗出了泪珠儿。
老季一屁股坐在了小沙发上,闭了一会儿眼,脑子里五光十色的想法如潮水般涌来。忽地,他睁开眼,毅然决然地说:
“当然,个人的生活安排还是小事,主要是又有十年工作的机会。这回要好好干它一场了。机关里松松垮垮,要狠狠抓一下。后勤工作也要抓,办公室主任的人选本来就不合适。那个司机班,简直是老爷班,要整顿……”
他挥舞着胳膊,狭长的眼里放着不可遏制的兴奋的光芒:
“班子问题需要重新考虑。现在是不得已,矮子里拔将军。张明明这个人,书呆子一个,根本没有领导经验。十年,给我十年,我要好好弄一个班子,年轻化就要彻底年轻化,从现在的大学生里挑。二十三,四岁,手把手地教它十年,到时候……”
小华对班子的重新配备兴趣不大,她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 活。
“沙发,我想,也换换。”
“换嘛,换成套的,时髦的。”
“床,也要换一个软的。”她脸红了。
“完全正确,睡了一辈子木板床,也该换个软的开开洋荤 了。”
“钱……”
“钱算什么!”季文耀高瞻远瞩,豪情满怀,“主要是多了十年时间哟,唉,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呀!”
两人正说得情投意合、神采飞扬之际,女儿忽然推开了一条门缝,问道:
“妈,晚上吃什么呀?”
“啊,你随便做吧!”方明华心不在焉,早已把吃饭的事忘了个精光。
“不!”老季手一挥,宣布道,“今天出去吃烤鸭,爸爸请客。你和你哥哥先去占座,我和你妈随后就到。”
“啊!”女儿张开了小嘴,见父母喜气洋洋的样子,也就没多问,忙去叫哥哥。
兄妹俩忙着去烤鸭店,一路议论。哥哥说,可能是爸爸破格留任。妹妹猜,可能是爸爸提了级,拿到一笔什么钱。当然,他们谁也不可能猜到,减去十岁是比任何级别、官职都可贵千倍、万倍的啊!
家里老俩口的谈兴正浓。
“小华,你也该修饰修饰。减去十岁,你才四十八嘛。”
“我? 四十八?”方明华做梦似地喃喃着,一种久已消失了的青春的活力,在她肥胖松弛的躯体里跳动,使她简直昏昏地不知所措了。
“明天去买件春秋大衣,米色的。”老季用批判的眼光打量着老伴紧绷在身上的灰制服,果断地、近乎抗议地说,“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时髦时髦?看着吧,吃完饭我就去买件意大利式夹克衫,就像那个张明明穿的一样。他今年也四十九了嘛,他能穿,我就不能穿!”
“对!”方明华拢了拢满头失去光泽、干枯蓬散的花白头发说,“把头发也染染,花点钱去一趟高级美容店。哼,这些年轻人说我们保守,退回十年,我比他们还会生活呢……”
老季一跃站了起来,高声应道:
“对,要会生活。我们要去旅游。庐山、黄山、九寨沟,都要去,不会游泳也去望望大海。五十来岁,正当年,唉,我们哪,以前真不会生活。”
方明华顾不上感叹,自个儿盘算着说:“这么说来,我减去十岁,才四十九,还可以工作六年,我也得回机关去好好干。”
“你……”季文耀显得迟疑。
“六年,六年,我还可以工作六年。”方明华还在兴奋中。
“你嘛,你就不要工作了。”季文耀终于说,“你的身体不好……”
“我身体很好。” 这一刻,方明华跃跃欲试,确实觉得自己身体很好。
“你又去上班,家里这一大堆事交给谁?”
“请个保姆嘛。”
“啊唷,现在这安徽帮,工作极端不负责任,把这个家交给她们怎么放心!”
方明华也有点犹豫了。
“再说,已经退下来就不要再给组织上增加麻烦了嘛,咹?如果退下来的老同志都要回去,那,那,那不就乱了吗?”季文耀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不行,我还有六年时间,我还能干。”方明华坚持说,“你要是不让我回局里,我可以调换工作。找个什么公司去当个党委书记,或者副书记,怎么样?”
“这个……现在这些公司五花八门,太杂。”
“杂,才要加强领导嘛,做思想政治工作,还得靠我们这些老家伙。”
“那好吧。”
老季的点头,就好像是组织部长同意了似的,方明华快乐地叫了起来:
“那可太好了! 这个研究会真是知人心啊! 减去十岁,从头开始,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啊!”
“想到了,我想到了,连做梦都想到了!”季文耀又振奋起来,慷慨激昂地叫道,“‘文化大革命’夺去了我十年青春。十年,十年哪,能干多少事情? 白白地浪费了,只留下一头白发,一身疾病。这个损失,谁来补偿?这个苦果,凭什么要我来吞咽?还我青春,还我十年,这个研究会干得好,早就该这么干了。”
方明华怕勾起丈夫对往日痛苦的回忆,忙笑着把话扯开:
“好了,走,吃烤鸭去!”
四十九岁的张明明心里不是滋味。是喜?是忧?是甜?是 苦?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什么滋味都有,什么滋味都不是。
减去十岁,他高兴。作为一名搞科研的专业干部。他知道时间的珍贵。特别是对他这样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知识分子,能追回十年光阴,真是天赐良机。看看国外的资料:二十多岁取得科研成果,在国际会议上一纸论文倾倒全球,三十多岁在某个领域里遥遥领先,被公认是国际权威人士,这样的先例比比皆是。再看看自己,大学里的学习尖子,导师眼里的俊才,基础不比别人差。只可惜生不逢时,被打发去修理地球。待重新捡起泛黄的技术资料,早巳觉得眼也生,脑也空,手也抖了,现在,突然补回十年时间,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倘若更加勤奋些,科研条件更好些,少为扯皮、跑腿耽误功夫,那么,他可以把十年时间变成二十年,可以在攀登世界科学技术高峰的征途上大显身手。
他高兴,同其他人一样高兴,甚至比其他人更高兴。
可是,他的同事拍拍他的肩膀说:
“老张,你高兴什么?”
“怎么啦?”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该高兴。
“减去十岁,季文耀今年五十四,他不会退了,你的局长也吹了。”
是啊,是啊,减去十岁,季文耀不会退,他也不愿意退,正好留在局长的位子上。自己呢? 当然就当不上局长,还是个工程师,还搞自己的科研项目,还钻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可是,前天部里刚把自己找去,说是老季过线了,这回要退下来,局里的工作决定让我……这,这还算不算数呢?
他确实不想当官。在他的履历表上,最高的职务是小组长,最高的政治阅历是召集过小组会。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同任何官衔连在一起,更不用说同“局长”这么高的官衔连在一起。他从小就是个“书呆子”。“文化大革命”中是个“走白专道路的修正主义苗子”。粉碎“四人帮”以后,更是一头扎进实验室,整天不跟人说一句话。
可是,七搞八搞,不知怎么搞的,选拔第三梯队的时候,把他选上了。几次调整班子搞民意测验,他都名列前茅,就像他上学读书时总考前三名一样。这一次,部里找去谈话,似乎已经铁板钉钉子了。就这样,他心里还是不明白: 自己曾经在什么场合,在什么事情上,表现出了领导才能,以致得到上级的垂青和群众的信戴。想来想去,他觉得十分惭愧。他从没有行政工作的才能,更何况领导才能?
他的妻子薛敏如是个貌不惊人、才不出众的贤妻良母。对丈夫的事情,乃至丈夫机关里的是非纷争,都能洞若观火。薛敏如说:
“正因为你缺乏领导才能,所以才把你选到领导岗位上。”
张明明始而愕然:这是什么怪话?继而一想:似乎也有点道理。或许正因为自己缺乏领导才能,没有主见,不参与高位的逐鹿,也容易使各方面放心,结果就得到了这样的机遇。
当然,“反对派”也是有的。据说有一次局党组开会,为了张明明的“问题”争了一下午。争的什么,他不清楚。自己有什么“问题”,他也不清楚。只觉得从此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有争议的人”。而这个“争议”,只有到他出任局长那一天才算统一了,他的“问题”才算澄清了。
就在这种不断的民意测验和不断的争议中,张明明渐渐地习惯了自己的角色,习惯了被人们看作是即将“高升”的人,也习惯了被人们认为是“有争议的人”。甚至有时还朦朦胧胧地觉得,或许自己真的是可以当好这个局长的,尽管自己从来没有当过。
“当就当吧,”敏如说,“反正也不是你自己争的。当上局长,起码上下班不用挤公共汽车了。”
可是,现在又当不成了。遗憾吗? 有一点,也不全是。还是那句话:不知什么滋味。
带着这种茫然之感。张明明回到家里。
“回来了? 正好,菜刚炒好。”薛敏如转身走进厨房,端出一荤一素一碗榨菜鸡蛋汤,荤的不腻,素的碧绿,十分诱人。
妻子是治家能手,温柔体贴,心灵手巧。三年困难时期,东邻西舍,不是肝炎,就是浮肿。薛敏如粗粮细作,肉骨头熬汤,西瓜皮做菜,保得了一家安康。如今农贸市场开放,鱼肉提价,谁家不说“吃不起”。敏如自有一套“花钱不多,吃得不错”的采购方法和烹调绝技。看到这可口的饭菜,张明明洗了手,坐到桌边,立刻拿起筷子来。
“芹菜很嫩。”张明明说,“价钱不贵吧?报上说,多吃芹菜降血压。”
薛敏如笑而不答。
“榨菜也是好东西,汤里搁上一点,鲜极了。”
薛敏如仍是笑而不答。
“笋干菜烧肉……”张明明还在赞美这顿家常晚饭,好像他是一名美食家。
薛敏如笑了笑,打断他的话问道:
“你今天是怎么啦? 出了什么事?”
“没有啊,什么事也没有哇!”张明明做出很吃惊的样子,“我正在说你的菜做得好……”
“你天天吃,从来不说好坏,今天是怎么啦?”薛敏如还是笑 着。
张明明有点招架不住了。
“从来不说,所以今天要说……”
“得了吧,你心里有事瞒着我。”聪明的妻子一语道破。
张明明叹了口气,把筷子放下了:
“不是有事瞒你,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怎么告诉你才好。”
薛敏如得意地笑了,别瞧丈夫是个搞科研的专业干部,他的专业知识高深莫测,但在察言观色这一行中,在心理分析这一门里,他永远是自己手下的败将。
“不要紧,你说说看。”薛敏如像一个耐心的老师鼓励学生似 的。
“今天有一个消息:马上要公布一个文件,人人减去十岁。”
“不可能。”
“真的。”
“真的?”
“真的。”
薛敏如想了想,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笑道:
“你的局长当不上了。”
“当不上了。”
“心里不好受?”
“不是不好受。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滋味。”
张明明拿起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儿,又说:
“本来,我就不是当官的料,我也不想当这个官。可是,这几年叫他们闹腾的,好像这个局长的位置就该我来坐了。可,现在忽然又变了,心里总有那么点……”
他找不到恰当的词儿。
薛敏如干干脆脆地说:
“不当就不当。不当才好呢。你以为局长是好当的?”
张明明抬起头来望着妻子。她决断之果敢,语气之坚决,使他吃惊。前些日子,当他告诉她,自己马上要当局长时,她也曾高兴过一阵,而且是由衷地高兴。她说过,“你看你,也没争,也没抢,局长的桂冠就加在你头上了。”现在,桂冠落地,她一不心疼,二不气恼,好像从来没有这回事。
“局长,局长,一局之长,事无巨细,都找到你头上来,你受得了吗?”她又说,“分房子,评职称,发奖金,人事纠纷,财务账目,子女就业,孩子入托,都要你管,你管得了吗?”
是啊,谁管得了这么多!
“你还是搞你的专业吧! 补给你十年时间,你在专业上的成就就大不一样了……”
是啊,是啊,那真大不一样了。
张明明觉得气顺了,心里平静了。一种轻柔、温馨、美好的感情油然而生。
这一晚上床睡觉时,他觉得会睡得很好。可是,半夜时他还是醒了,心里仍然有一点遗憾,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三十九岁的郑镇海骑车一口气冲出大楼回到家,把那件旧灰褂子一脱摔在了椅子上。他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这一减十岁,似乎有许多重要的事需要立即动手去干。
“喂!”他喊了一声,屋子里竟没人答应。十岁的儿子照例在胡同里疯玩儿,老婆呢,也没像平日那么应一声,她哪儿去啦?串门去啦儿? 哼! 这还象个家吗?
自己制作的小沙发比例不对头。人坐上去背脊够不着椅背,扶手低,坐垫高,胳膊搁上去别说不舒服,还怪累得慌。都是她看人家有了沙发眼馋,没钱买死活要自个儿做。小家子气!其实,家家都摆这么一套沙发,像干部服似的,别提多闷气了。小市民!
是啊,当时怎么就找了她! 瞧她那一家人吧,除了吃喝穿戴、工资外快,不谈别的,庸俗透顶。家教最重要。她简直跟她妈一个模子刻的,说起话来粗声粗气,生一个孩子就胖得像个桶,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要性格没性格。唉,当初怎么就找了她!
嗐! 都是那会儿瞎着急,眼瞅着已近而立之年,还是光棍一条,饥不择食。这回,这回减去十岁,才二十九! 那可得认真考虑考虑这问题。昨天就为买了条好烟,她又喊又跳的,还威胁日子没法过了,要离婚。离婚?!离就离! 二十九的男青年,找对象最合适的年龄,还怕找不着个水葱儿似的大姑娘,二十二、三刚毕业的大学生,文文雅雅的,又现代派。大学生配大学生,她才是个中专的半瓶子! 真是悔不该当初!
是要重新安排一下生活。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将就下去了。这人,她上哪儿去了呢?
这人,下了班,冲出大楼,就直奔了妇女服装商店。
减去十岁,振奋得月娟心花怒放,想入非非。一个差一岁就四十的女人,忽然折回去成了二十九岁的年轻女郎,这对她,真是喜从天降,是用世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无法衡量的宝物啊!
二十九岁,多年轻! 多光明! 她低头一看自己那一身毫无色彩、毫无魅力、死气沉沉的服装,禁不住一阵彻骨的伤心愤恨。她一口气跑进商店,噔、噔、噔直奔时装展销专柜,两眼扫描器似地在悬挂着的一件件耀眼的连衣裙上扫过。突然,一件大红镶白纱皱边的连衣裙击中了她。她请女售货员拿来试一试。青春年少的女售货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一丝柔和的情状,整个脸儿像冰冷的石头雕出来的。这冰冷的后边就是无言的轻蔑。
怎么?难道我不配穿这个? 月娟心里憋着一股气,就像她近几年去买衣服时常有的心情一样:好不容易相中了一件,镇海总规劝她:“你穿这样的不合适,显得太年轻了。”太年轻了有什么不好? 像个老太婆才好! 常常是衣服没买成,生一肚子气,回家还得斗一宿嘴。遇上他这号的保守派算是倒一辈子霉!
别跟这售货员一般见识,买东西,我给钱,你拿货,管你屁了! 小妞儿懂什么,她知道就要发文件了吗? 二十九的人怎么不能穿这个? 中国人就是保守,人家国外的老太太越老越俏,八十岁还穿红着绿的呢。衣服穿我自己身上,碍你的事啦?你死眉瞪眼,我也得买!
给了钱,月娟当时就进试衣室穿上了。她照了照那窄条的镜子,发胖的身子紧箍在大红的连衣裙里,火红的一片,显得面积大了些,但非常热烈够劲儿。唉,没有办法,慢慢减肥吧。年龄可以减去十岁,上级一个文件就解决了。体重减去十斤,那可得自己下苦功夫。动物脂肪早已戒绝,淀粉食品也降到最低限度,连水果都不敢多吃,还怎么减肥呢?
她呼哧呼哧地回到家,推开门,像一团火似地窜进了屋,吓得郑镇海倏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你这是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哪儿,哪儿去弄了这么身衣服”?
“买的。怎么样?”月娟拎起连衣裙的下摆,做了一个时装模特儿的转身动作,脸上露出不可抑制的媚笑。
郑镇海兜头一盆冰水泼来:
“别以为红的绿的就好看,分穿在什么人身上。”
“穿在我身上怎么啦?”
“穿这个,这,合适吗? 是穿这种裙子的年纪吗? 你想想自己多大岁数了?”
“我想了,想好了才买的。二十九! 二十九正是打扮的年 纪。”
“二十九?”郑镇海一时又懵了。
“不错,二十九。减去十岁,二十九,还差一个月呢。我偏要穿红,我偏要穿绿!”月娟手舞足蹈,俨然像一名流行歌星,在舞台上扭扭捏捏半痴半傻地跑来跑去。
她,她,她这么大岁数,这么粗的腰,她,她减去十岁就这样儿,叫人目不忍睹。郑镇海闭了闭眼,猛地睁开,瞪着她说:
“上级发文件减去十岁,是为了更好地调动干部的青春活力,更好地干四化,不是为了穿衣打扮!”
“穿衣打扮碍着四化啦?”月娟跳了起来,“哪份文件说不准穿衣打扮了? 你说!”
“我是说,打扮也得看看自己的实际情况,自己的身材……”
“我身材怎么了?”一语戳到痛处,月娟不依不饶了,“实话告诉你。你嫌我胖,我还嫌你瘦呢,瞧你瘦得小鸡子似的,头上的皱纹像电车道,走三步路就喘。咳,当初我图什么,不就图个知识分子吗! 跟着你,啥政策也落实不到头上,就担了个知识分子的虚名儿,要穿没穿的,要住没住的。怎么着?如今我二十九,早着呢,到大街上随便找个个体户,管他卖糖葫芦卖花生米,哪个不比你强?”
“你,你有本事找去!”
“简单得很,今儿离了明儿我就找人登记去!”
“离,离就离!”
这句话可捅了大漏子。平常日子,“离婚”二字,是月娟的专用名词,三天两头挂在嘴上,郑镇海从不敢借用。今天这死鬼吃了豹子胆,居然敢提离婚,这还了得?
全是这破研究会闹腾的! 月娟气鼓鼓地一头朝郑镇海撞去,嘴里骂道:
“减了十岁,你骨头就轻了,就你那样儿想离婚,门儿也没 有。”
“减了十岁,你以为世界就属于你了,妄想!”
“小林,明天文化宫有舞会,这儿有你一张票。”工会的李大姐冲林素芬招手。林素芬理也没理,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机关大楼。
减去十岁,林素芬才十九。摘去了“大女”的帽子。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还用得着工会操心?还用得着婚姻介绍所的帮忙? 还用得着到组织的舞会上去找伴? 统统一边去吧!
二十九岁的老姑娘,走到哪儿,哪儿都投来叫人难以忍受的目光:怜悯、讥讽、戒备、怀疑……怜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讥她眼界过高,自误终身;戒她神经过敏,触景伤情;疑她歇斯底里,性格变态。一天中午,她在开水炉前冲了一碗方便面,还卧了两个鸡子儿,就听得背后有人说话:
“还挺会自我保养呢!”
“心理变态。”
她的眼泪直往心里流。难道,二十九岁的姑娘中午不去食堂,自己卧两个鸡蛋就是心理变态?这是哪本心理学上的论点?
就连挚友的关怀,三句话也离不开“找个对象一块儿过吧”。好像二十九岁还没嫁人就犯了弥天大罪,就成了众矢之的,就该让人家当成谈话资料。茶余饭后,颠来倒去,在众人的舌头上滚来滚去,使你灵魂不得安宁。人生在世,难道除了快嫁人,快找男人一块儿过,就再也没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情了? 可悲、可恨、可恼、可笑!
这一下,解放了。姑娘今年一十九,你们统统闭上嘴吧! 仰头望着晴朗的蓝天,那朵朵白云仿佛变成了条条的小手绢,顷刻间堵上了一切好事者的嘴。多痛快呀! 小林昂首挺胸。目不侧视,步履轻快,一阵风似地扑向存车棚,推着她那辆“飞鸽”,自己也像只自由的鸽子似的飞出了大门。
下班时间,行人如潮。国营商店、大集体、个体户小铺,一家挨着一家。流行歌曲,此起彼伏。“我爱你……”“你不爱我……”“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你心中根本没有我……” 什么词儿? 统统见鬼去吧!
爱情,不再是急待脱手的陈货。十九岁,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当务之急是学习,充实自己,提高自己。有了真才实学,能够有益于社会,能够造福于人民,才会得到社会的尊重,才活得充实,过得有意义。到那时,爱情自己来到身边,她当然不会拒绝。但那该是一种悄悄的爱,朦胧的爱,深沉的爱。
考大学,一定要考上大学。十九岁,正是上大学的年纪,再也不能荒废了。电大夜大,弄得好,可以混张文凭。可毕竟不是正规大学,哪能赶上北大清华?这一辈子,毁就毁在学业荒废上。严格说来,只是初小程度,小学四年级就赶上了那场“革命”,在胡同里跳了几年猴皮筋就高小毕业了。上了中学,坐在教室里如坐飞机,老师教的十之八九不明白,晕晕乎乎,糊里糊涂照样毕了业。插队落户,劳动锻炼,学的一点点知识也还给老师了。“革命”完毕,回城待业,没着没落。好不容易进了局里的劳动服务公司,还是个大集体。这本账如此算来,好像生活中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找个对象成家,生孩子,洗尿片,油盐酱醋,买粮食,换煤气,吵架斗嘴,了此一生。
一生就这么交代了?林素芬不甘心。不服气。来到这世界,总得干一点什么,留下一点什么,然而,初小的程度,不种粮食不挖煤,工人农民算不上,知识分子没知识,在人群中如孤魂野鬼。
从A、B、C学起。她几乎把业余时间全用在五花八门的补习班里,把工资的一大半用在交学费买教材了。语文、数学、英语、绘画,样样补,样样习。补来补去,这样的补太慢了,太吃力了。她想速成。年龄威胁着她。再不速成,就算是千里马,牵到伯乐跟前也老了,还能被相中?
她专修英语,想来一个突破。《九百句》、《新概念》、广播教材、电视课程、补习学校,齐头并进。过了一个月,她才发现这个突破口前拥挤着多少个爆破手啊! 都是她这样的大男大女,都想抄近路登龙门。而这并不是一条捷径。就算英文学得不错,中国文化水平很低,能派什么用场? 英译中,中译英? 外语学院毕业成材的多的是! 人家不指望在你待业青年里发现苗子!
她又转向“文学创作函授大学”。在文学之路,写点小说,写点诗歌,把我们一代青年的苦闷徬徨,向往追求,倾泻纸上。让广大读者,让二十一世纪青年,知道在这世界上,在历史的一瞬间,曾经有过被历史愚弄的不公平的一代。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失去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得到的却是不应由他们承受的沉重的负担。他们将背负着这沉重的包袱,走向人生的尽头。
然后,文学道路,谈何容易?看那些同龄人的作品,不能入目,自己拿起笔来,不知从何下手。稿纸撕去几大本,家里人惶恐不安,以为着了魔。看来,并不是人人都能当作家的。
或许,还是去学会计? 现在,会计人才奇缺……
三心二意,举棋不定。彷徨、苦闷、自己不认识自己,不知道想干什么,不知道该干什么。有人说:“别瞎想了,到了这个年纪,混吧。”有人说:“结了婚,就踏实了。”
而这,都是她最不愿意的……
现在,地覆天翻,花香鸟语,世界突然之间变得无限美好,减去十岁,我才十九,什么彷徨,什么苦闷,什么伤心失意,见鬼去吧! 生活没有抛弃我,世界重新属于我。我将珍惜未来的每一寸光阴,决不虚度。我将确定生活的每一个座标,决不转向。我要读书,我要上学,要有真才实学。这是第一站的目标。
对,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向着这目标前进。
她骑上车,满脸微笑,直奔新华书店教科书门市部。
次日清晨,机关里热气腾腾。楼上楼下,楼里楼外,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患心脏病的人说上楼就上楼,噌噌地一口气上了五楼,气不喘,心不跳,面不变色,跟没病的人一样。六十多岁的人,平日言慢语迟、声低气衰的老同志,嗓门一下子变高了,说出话来����的,走廊这头就听得见他在那头嚷嚷。 各个办公室的门都大开着,人们赶集似地串来串去,亲切地倾吐着自己的激动、快慰、理想和无穷无尽的计划。
忽然有人倡议:
“走,上街,游行,庆祝又一次解放!”
一呼百应,人们立即行动起来。有制横幅标语的,有做红绿小旗的。文体委员从库房里抬出了圆桌面大的大鼓,抱出了扭秧歌的红绸子。一霎时,队伍在大楼前集合了。横幅标语上红底黄字:“欢庆青春归来”。各式小旗上倾吐了人们的肺腑之言:“拥护年龄研究会的英明决策”、“焕发青春,献身四化”、“青春万岁!”
激动人心的大鼓敲起来了。季文耀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沸腾。他高站在台阶上,正想说几句助威的话,亲自领导这次的盛大游行,忽然看见几十名已经办了离职手续的老同志冲了进来,直奔他眼前问道:
“减去十岁,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你们……已经离了……”季文耀说。
“不行! 那不行!”老人们齐声嚷起来。
季文耀双手高举,在台阶上大喊道:
“同志们,不要嚷,不………”
人们哪里肯听,人声如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响彻云霄:
“减去十岁,机会均等,人人有份,干吗把我们撇下不管?”
“我们要按文件办事了,不能随心所欲。”季文耀的声音提到高八度。
“文件在哪儿,为什么不传达?”
“拿文件给我们看!”
“为什么不给看文件?”
季文耀扭头问办公室主任:
“文件呢?”
办公室主任愣头嚓脑地回答:
“我不知道哇!”
正僵持中,一批新招进来的十八、九岁的青工嚷起来:“减去十岁,我们不干。”
“十八年饭白吃了,有了工作,又把我们打发回去上小学三年级,没门儿!”
机关幼儿园的娃娃们,也像一群小鸭子似地扑到季文耀跟前,抱着腿,拽着手叽叽喳喳叫道:“减十岁,我们回哪呀?”
“我妈好不容易生下我,还开了肚子呢!”
季文耀应接不暇,又大叫办公室主任:“文件,文件,快把文件找来。”
办公室主任手足无措,季文耀训斥道:“还不快到机要室去找!”
办公室主任赶忙跑到机要室,翻遍了文件夹,没有。
热心人马上提供线索:
“会不会存进档案室了?”
“会不会哪个处借去了?”
“糟糕!要是扔到废纸篓就完了!”
在一片纷乱中,季文耀反而冷静下来,马上布置任务:
“找,发动群众,大家动手一齐找,要细细的找,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队伍要解散吗?”办公室主任请示。
“为什么要解散?先找文件!”
(原载《人民文学》1986年第2期)
【赏析】
女作家谌容有一支现实主义的笔,她用这支笔写出了《光明与黑暗》、《永远是春天》、《人到中年》等一系列文学作品,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及至中篇小说《杨月月与萨特之研究》的发表,谌容的现实主义笔触越益深广,格调更加深沉,结构也灵活多变,而语言依旧清丽明快。这是谌容创作的主要一面,与作家丰富的生活阅历和对时代的执着而深入的思考是分不开的。
但是倘若仅仅看到女作家的这一面,以为这就是她的全部,那是片面的。谌容还有她独特的一面,这一面体现了谌容对艺术的探索,即对寻找形式与内容统一的努力。如果说老舍的小说适合让丁聪的漫画来作插图,那么谌容所要表达的某些创作意图也只适合放进我们所读到的那些小说的框架。
这些独特的小说有:《关于仔猪过冬问题》、《大公鸡悲喜剧》和《减去十岁》等篇什。这几篇小说体现了一个探索和实验的过程,令人耳目一新,因此有必要先简单地谈谈前两篇作品,并由此看出它们之间的联系。
《关于仔猪过冬问题》是一篇寓讽刺于平实、布局新奇的小说。“仔猪过冬”本是个决不会忽略的计划中的议题,可是某个寒夜促使市委书记忽然想到要把这个问题狠狠地抓一下,于是上至市里,委办,下至公社、大队和生产队整个儿地忙乎起来了,发指示、起草文件、层层落实,甚至如何写总结报告也在考虑之中了。其实,“仔猪过冬”只是个日常问题,许多人早就考虑到了,根本不需要上上下下折腾,但是机器一旦运转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小说展示了逐级“领导”在落实指示过程中的心态和言行,不无讽刺地串列了一幅幅人物肖像,放大了这些所谓“冗繁日常事务”的真面目。这篇小说犹如一出讽刺小品,夸张、浓缩和集中了生活中令人可笑、可叹的众生相,与谌容的《人到中年》等小说很不相同,是一次新颖的艺术尝试。
《大公鸡悲喜剧》则干脆是一篇以第一人称展开的寓言了,它也力图从一个不同于那些现实主义传统笔法的角度来重新审视这个沸沸扬扬的世界。它不是人物和事件的夸张、放大,或者讽刺、幽默,它索性就以动物——大公鸡作为主人公,以大公鸡的目光、言论、思考来评价农村近年来的变动,批评了大锅饭的弊端和随后对冒尖户的不正确态度。这只具有灵性的大公鸡表达了人们对物质文明在一个阶段上所带来的模式化、划一化、机械化而引起的抵触,以及对以往岁月的眷恋——那种更近自然的、也更富个性色彩的生活。
大公鸡的张嘴闭嘴、喜怒哀乐其实全是“人化”的,但就创作角度而言,“鸡说人话”便产生了一种艺术的“陌生化”效果,使你觉得新奇,觉得换了个观察生活的角度,觉得有趣,于是也就更容易细细琢磨乃至接受作品表达的深层含义。
收入本辞典的《减去十岁》,是一次更大胆的艺术尝试,它既不是现实生活的夸张与浓缩,也不是动物王国的故事,而是将现实的人、理性的人置于一个非现实的、非理性的环境之中,由此剥开潜藏于人们内心深处的或已经意识到或尚未意识到的秘密。
“文革”十年是一场悲剧,它摧残人、窒息人,使人丧失自我、丧失目标,它是一场恶梦。恶梦醒来,人们格外痛苦,格外清醒,那过去了的永不会再重现,失去的永不会再复得。可是人的内心在希冀,各种雄心大志抑或种种卑微的愿望在蠢动,它不可能彻底泯灭,于是年龄成了社会的热门话题。《减去十岁》一反以前那种作品中人物想象或梦想自己置身于一个非现实环境中的陈旧构思,而直接将人物置放于一个虚拟的环境中,让他们如常态般地相信“减去十岁”是真的,就好像明天家中要购买一台彩电般诱人而现实,然后让人物在狂喜之中淋漓尽致地表白自己的内心世界,憧憬年龄减去后的前景。
这篇小说没有完整的情节线索,严格说来是几组人物速写。它通过老干部对“离”和“留”的态度,知识分子对“专业”与“当官”的态度,中年人对婚姻选择的态度,大龄姑娘对生活的态度,给读者展示了一幅幅活龙活现的世相图。在这里,“年龄”是主宰一切的神。
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为了弥补失去的十年宝贵时间,大家的年龄要减去十岁。局长季文耀兴奋极了,他决心重新开始生活,他要好好干它一场,他要狠狠地整顿……他虽然不满意张明明这个书呆子接班人,却同意打算来个班子彻底年轻化。我们在惊讶之余总算发现,原来他的“彻底”就是要“手把手”地让青年人从他那里“彻底”承袭过去的一套,成为季文耀第二。
张明明原是一名搞科研的专业干部,能追回十年光阴,这真是天赐良机。他可以更加勤奋,可以在攀登科学技术高峰的征途上大显身手了,他确实高兴啊! 但他在别人的提醒下才想到:减去十岁,季文耀也得减,这么一来,自己的局长就当不成了。他原本确是个书呆子,或许正如妻子所言,正因为他缺乏领导才能,所以才把他选到领导岗位上。但他已经习惯了被人们看作是即将“高升”的人,他甚至朦胧地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可以当好这个局长。妻子的劝说使他对专业重又产生了温馨、美好的感情,但半夜里他仍然若有所失……
已是中年人的郑镇海、月娟夫妻俩,听了“减去十岁”的消息自是乐不可支,但两人的心思不同:郑镇海除了抱怨生活不如意要重新安排以外,他开始嫌“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要性格没性格”的妻子了,他要退回到当年,另觅一个水葱儿似的文文雅雅的、又现代派的女大学生。而月娟虽然平时“离婚”这个词常挂嘴边,可这会儿她想的只是要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更时髦些。他们自然产生了冲突。
大龄姑娘林素芬一眨眼变成了十九岁的妙龄少女。这真是“解放了”! 她可以不再见到那难以忍受的怜悯、怀疑的目光,她会接受那悄然来到的深沉的爱,她要珍惜光阴,她要上大学,她眼前是一片耀眼的光明!
这里是一幅幅焦灼的人心世态图,这里是冲出笼子的鸟儿的欢呼雀跃声,这里是决堤后奔涌而出的大潮! 这里有为国为民的雄心大志,这里有追求美好生活的一腔热情,这里也有腌臜的个人私欲、不可告人的内心秘密。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混杂在一起,当一个意外喜讯(减去十岁)降临的时候,一下子便曝了光。我们终于明白了作者设置这个虚拟环境的目的。
小说最后破了题,让读者从这种“假设”状态回复到眼前的现实,从而对前面的故事再作一次意味深长的回顾。
谌容的《减去十岁》与前边提到的《关于仔猪过冬问题》和《大公鸡悲喜剧》都体现了她创作中注重探索和实验的另一面。在这些作品中,日常生活的卑微、不起眼、复杂化、多面性甚至不可理喻性同夸张、寓言、非现实环境设置等艺术手段巧妙地结合起来了,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这种探索和实验在当代小说创作中是非常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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