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师傅今天提早回家。推开门,棉布手套还来不及脱,便先探头问躺在床上的老伴:“人觉得怎么样? 好些吗?”
门一响,蒯大妈已侧过头来,及见是老头子,不觉喜出望外。怕老头子操心,她含糊地说:“像是好些……并不怎么痛了。”
已是二月底,天还冷得很,门窗全关得严严的,缝隙都塞了报纸,屋子就滞留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药吃了?”蒯师傅望望床边小圆桌上的一把瓦罐。
“吃了,张嫂煎的,难为她还张罗了中饭呢。”煎药的人虽不在眼前,大妈提到时,语气仍是感激万分。这几天,她腰疼的老毛病发了,躺倒的时间多,多亏邻居们照料,蒯师傅才上得了班。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家啦?”大妈说着,好奇的侧过头去,瞧一眼床尾墙上的老挂钟,才交三点。
蒯师傅在造船厂做工,又带了两个徒弟,上班加开会,从早忙到晚,偏家又住得远,从大桥到鸡鸣寺,中间要转车,没有一天不是摸黑了才到家门口的。
“下午是政治学习,听说有什么美国记者要到南京来,临时改成整理内务了。连荣这两个小伙子还真贴心,知道你在家不好过,怎么也不让我动手,连哄带赶地把我弄回来了。”
老头子一边说,一边褪掉了手套,接着在五斗橱上的暖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先捧在手里暖暖手。
大妈听着,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这两个徒弟倒像是好样儿的,但愿别像上回那一个,运动一来,把你倒过来骂得一钱不值才好!”
老头子咧开了嘴,无声地笑了。他在小圆桌旁坐了下来。先对着开水吹了两口气,这才喝了一口,发现并不烫,便呼噜呼噜地一鼻子喝光。
“运动嘛,他们都是没法子,”他心平气和地对老伴说:“年轻人不左不行呀! 事后不也后悔吗? 没人的地方还悄悄向我道歉咧!那一阵子只晓得闹革命,看家本事都不学,现在碰到困难,哪一回不是跑来找我的?”
“你好说话呀!”
大妈也笑了。这件事她现在是看开了,前两年听到老头子给徒工贴了大字报,心里可不是滋味呢! 特别是有一年除夕请徒工吃饭的事,本来是自己的主意,徒工竟说成是老头子别具用心,“拉拢”、“腐蚀”年轻的接班人,走资本主义道路,逼着上台去“斗私批修”一番,把个大妈气得咬牙和血吞。
“说起连荣俩,我差点忘了!”老头忽然想起来。“小伙子说这两天迎接美国记者,菜场副食品的供应特别好,特别是同仁街菜场,说是要什么有什么,让我给你买去,你倒说说看,想吃什么?”
大妈真闭上眼想了。自己一个多礼拜没上菜场了,两口子吃的全靠老头子下班在路上看什么捎什么回来,结果全是隔冬的冻白菜,今天红烧白菜,明天白菜炖咸肉,本来就患胃寒症,越发弄得没胃口了。
“我就想喝一口鱼汤,”大妈突然眼睁睁望着老伴说了,“你要是能买到鱼就好了! 搁两片生姜,多摆些葱,汤好了喷上黄酒,呵,可开胃了……”
老头子听到老伴那么形容,自己也嘴馋起来。
“吃鱼? 行! 行!”
他立刻直起腰来,摸一摸一直戴在头上的棉帽子,然后拍拍藏着钱包的棉袄口袋。
“我这就去同仁街菜场! 小伙子说那里什么都有!”
说完,他先到灶间察看了一下煤基炉子,见底层一圈蓝色的火苗,很满意,便稍为再开了一条缝,多透些空气进去。又重新注满了一壶水坐上去,这才取了菜篮出来。想起鸡鸣寺到同仁街也还有一段路,他决定骑自行车去。自行车就横倒藏在床底下,他颇费了一把劲才拉出来。车胎当然是扁掉了,又临时找来打气筒打足了气。这一折腾,老头子呼吸都粗了,但想到要去买鱼,兴致很高,大妈躺在床上瞧着他忙碌,想着他就要买鱼回来,脸上也是欢喜的。
“我走了。”他扶着车出门时,嘴里喊了一声。
“早回来呀。”大妈在床上应着,“只要买到鱼也就行了。”
拐出小巷子就是鸡鸣寺路,这条路通向玄武湖的南大门,行人一向络绎不绝。起早摸黑地挤惯了公共汽车,偶尔骑次自行车,蒯师傅觉得颇新奇,手脚似乎也轻快许多。左拐右拐地在行人间迂回前进,按下车铃,听听沙哑的铃铛,他也感到悦耳。一转上北京东路,马路变宽阔,车辆也多了,一部部卡车飞快地赶过他,朝鼓楼方向奔去。老头子最怕在鼓楼广场的圆环道打转,便从丹凤街转进去,抄一条近路,很快也就到了同仁街了。
好久没来这个菜市场了,他上次来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那时儿子从东北回来探亲,他特地起早来买了一只鸡。
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他想。
同仁街菜市场和新街口的中央市场都是名气很响的,市委当重点抓,管理得好,鱼肉蔬菜也齐全,很多人都从老远赶来买菜。蒯家一则住得不靠近,二则来买菜的很多是附近高级干部家的保姆,手面很大,蒯妈妈一生俭省惯了,看着有些不顺眼,平常是不到这里买菜的。
一年多不见了,蒯师傅发现整条街都气象一新,街道扫得干干净净,墙也是精心洗刷过,新张贴的政治标语特别醒目,街两旁的铺子,不管是卖酱油,酱菜,南北货,扫把或卫生纸的,都像花了一番心思铺排过,玻璃窗擦得通明透亮,门口也用水冲洗得砖头都现出耀眼的红色来。
他把车停在菜市场门口,上了锁后,就拎着菜篮子走进去,一进门,发现水泥地刚用水洗刷过,竟是一尘不染,蒯师傅走着,忍不住回头望望自己一双大棉鞋盖下的脚印,觉得有些罪过,菜场里顾客不算多,但是每个摊位也都有买卖,售货员个个胸口都系了及膝长的白布围裙,漂洗得白花花的,那些卖鱼肉和熟肉的头上还罩了白布帽子,他惦记着大妈要吃鱼,便掠过猪肉摊,径自往鱼摊走去。
这菜场就数这鱼摊他最欣赏,由瓷砖砌成的台子,明亮无比,各色的鱼摆在上头,映衬着格外耀眼,远远地,他就看见摊子上满满陈列着带鱼和鲢子鱼,摊前也有一条人龙了,正加快脚步要凑上去排队,忽然发现柜台边上还有别的鱼,他上前一看,可不,五六条大青鱼整整齐齐地躺在瓷砖上,鳞甲晶亮的,新鲜极了。
有青鱼何必买鲢子鱼呢?他想,鲢鱼有一股泥土味,怎么调味也去不了。
他看一个售货员正忙着称鱼,嘴里念着斤两,还空出一只手来拨算盘;另一个则蹲在角落里挑选鱼,从大木箱里取出大条的往一个竹箩筐里丢,小条的朝另一个筐里丢。
蒯师傅要引那挑鱼的售货员注意,就大声地间: “青鱼卖 吗?”
那售货员抬起头,蹙眉又瞪眼,半晌才说:“摆在摊上的,怎不卖?”
“那给我称半条!”
说着,他把菜篮往摊位边上一搁,心里便忙着盘算起来:是买上半段呀?还是下半段? 大妈不是说要吃鱼汤吗?那青鱼头熬汤可比鸡汤还鲜呀! 还是买上半段好。
想好之后,他对挑鱼的说:“给我称带头的一段吧。”
“半条不好卖的。”售货员摇着头说,低了头又管自抓鱼扔进箩筐,瞧也不瞧一眼对方了。“要就整条买!”
老头不禁发愣。整条买? 他看看标价,一斤六毛五。一条称下来,怕不要两三块钱了? 心里想着,手便不自觉地摸摸棉袄口袋。
“怎么样?”
售货员又抬起头来问。见对方进退维谷的模样,又冷冷地盯上一句:“四五斤重哪。”
蒯师傅瞧卖鱼的那一副脸色,一肚子不舒服。他摸摸棉袄的胸口部分,这个月刚发下的工资还贴心藏在夹袋里。
“整条就整条,称吧!”他爽快地应下来。
挑鱼的愣了一下,狠狠盯了老头子一眼,他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走过来一声不响地抓了一条大青鱼套上秤钩。
“哦,那一条……”蒯师傅赶紧用手指指一条小一些的青鱼。
“怎么啦?”
卖鱼的故作不懂,同时把钩着的青鱼秤杆提得高高的往客人面前一晃,鱼尾几乎扫到蒯师傅的下巴。
蒯师傅后退了一步,息事宁人地挥挥手。
“称吧,称吧。”
算了,他自己安慰自己,难得买到好鱼,就连吃它三天吧,幸好天气冷,坏不了。
“六毛五,四斤六两五……三块零两分!”
售货员只翻了一下白眼,价钱就报了出来,连算盘珠子都不用拨一粒。
老头子赶紧从贴心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块钱的人民币。售货员接过去,找回零钱后,小心翼翼地把鱼送进了菜篮子。然后,他又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老头子,这才回转身,又去挑捡大鱼小鱼去了。
蒯师傅吁了一口气,却也满心欢喜地提了篮子离开了鱼摊。
小伙子说得不错,他想,这同仁街菜场真行,竟然也买到大青鱼了。他又想着,大妈见到这条鱼,眼睛不知道要睁得多大呢!
他只顾自己想得得意,嘴角也咧开了花,就没注意到好些顾客投过来好奇的眼光,有的还在指指点点他的菜篮子。
走到一个菜摊前,蒯师傅的眼睛霍然发亮。二月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没想到菜摊竟能摆出这么多品种来。见惯了的红、白萝卜和冻白菜不说,还有久违的西红柿和小黄瓜,娇滴滴地分别用一只小箩筐盛着,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他看看西红柿的定价,五毛钱一斤,只好摇头了。这是存心不要人买了,他想,夏天里才五分钱一斤吧。那黄瓜倒是没有标价,正好大妈一向喜欢吃,他想再贵也要买条给她尝尝新——病了这么多天,换换口味也叫她开心。
“黄瓜怎卖?”他问一个女售货员。
“黄瓜不卖!”
售货员答得很爽快,一双眼晴直定定地瞧着客人篮子里的
鱼。
蒯师傅听了有些失望,但也没办法,只好再张望别的蔬菜,另买一样来配鱼头了。
“快! 快! 后面人等着哪!”售货员在催促了,不耐烦地舞弄着手中的一杆秤,秤砣和秤盘敲打得丁当作响。
蒯师傅一急,反而没主张了。突然想起家里可能缺姜,就赶紧说:“给我称半斤嫩姜吧。”
这时,他看见角落里有一小筐冬笋。冬笋很贵他是知道的,不过用来烧鱼头可真鲜美极了。想到老伴经年的省吃俭用,现在病了这么久,也该叫她吃顿痛快吧。冬笋烧鱼头,哪一年也没这么奢侈过,想着就馋涎欲滴,老头子不禁干咬起嘴唇皮来。
“给我称两只冬笋,”他告诉售货员,这一次连价钱也不打听 了。
“六毛五一斤,”售货员仍然报了出来。她把姜倒进菜篮后,就走去称冬笋。
付了笋钱,蒯师傅提起菜篮,觉得沉甸甸的,决定不买别的,就赶回去烧鱼去。于是绕过了盆菜柜子,对着玻璃橱里陈列的一盘盘搭配好的菜,尽管名目繁多,也只是浏览了一眼,仍由大门走出去。
来买菜的人开始多起来了,有家庭主妇,还有下了班的工人和干部,更有制服齐整的军人,源源不绝地进入菜场来。
他走到停车的地方,发现旁边已多出好几部车来了。
“同志,这鱼还有吗?”
一个擦身而过的男子,突然又回转头来,急切地冲着蒯师傅问。
“有!”他热心地告诉人家,“快去吧,还剩几条……”
话还没说完,另一个提菜篮的主妇赶紧跑来打岔:“同志,鱼怎么卖的? 队伍长不长?”
“不长,不长,六毛五一斤。”
看见自己的菜篮成了人家注目的对象,蒯师傅也忍不住多瞧一眼这条弯身躺在篮子里的大青鱼。青鱼鼓着透亮的眼珠子在出神,全身鳞甲鲜明光滑,非常神气的模样。老师傅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他把篮子小心地挂在车把上。因为人多,他就推着车子走出同仁街。到巷口时,正迈开腿要跨上车,忽然肩膀上给人拍了一下。
“喂,同志,把鱼送回去吧。”
老师傅把翘起的右脚又落下地来,这才回头看,原来是个中年男子,一双小眼睛鼓出来,神情打扮像个干部。
“你说什么?”
他以为对方看错人了。
“这鱼是不卖的,”干部模样的人压低了嗓门,做出一副很有耐心的神色说。“会计室,多少钱还照旧算还给你。”
“什么?”
老头子一听,嗓门立刻粗起来。
“不卖?那他妈的为什么不早说,这就要下锅了……”
干部一听老头子开口骂,顿时刷下脸来,竖起了金鱼眼瞪着他。
“都卖光了,外宾来了,拿什么给人家看?”
老头子正想再说两句,发泄一下这场怨气,一听到“外宾”,倒先气馁了。碰到外宾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正要冲出口的话只好咽进去,一时堵在喉口,进退不得,只能干愣愣地翻白眼。
干部见他没声响了,竟又逼上一句:“你哪个单位的?”
蒯师傅听这盛气凌人的口气,真冒火了,一口气登时冲了出来。
“南京造船厂! 三十年的铣工!”
他干脆把工种和工龄也报出来,省得对方再盘问。
干部一听说是个老工人,脸色立刻缓和下来,只连连点着头说:“不知道就算了,把鱼送回去吧,会计室……”
老师傅打断了他的话。
“要鱼你就拿去! 我是不送的!”
蒯师傅现在可记起那卖鱼的一再瞪他眼的情景了。他想,这下自己再把鱼拎回去,别说一个卖鱼的,整个菜市场的人怕都要睁大了眼瞧他一个人了。
这时,两人身边已经围上四五个人了,都好奇地瞧着他俩。干部怕事情闹大反而不好,只好委曲求全地说:“我替你把鱼送回去吧,你等一下,我立刻把钱送来给你。”
也不等蒯师傅回答,他急忙伸手去篮里抓鱼,捏紧了鱼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提了大青鱼往菜市场后门走了。
蒯师傅眼巴巴地看着大青鱼从篮里被挖走,一条大鱼尾在人家手下一甩一甩地渐行渐远,就像自己身上被挖走一样什么东西似的,一时难以割舍。他再瞧瞧篮里,除了两枝生姜和两根干瘦的冬笋外,便空无所有了。再赶回去排队买鲢子鱼吧,又恐怕这时已卖光了。而且,一想到排长龙,两条腿立刻感到虚软起来。
回去可怎么对大妈说呢? 这是最费踌躇的了。快到嘴的鱼又没了,病人更加失望了,看来只好对病人扯个谎了。相依为命这么几十年了,这可是头一次要对老伴扯谎了……
一个旁观的人见蒯师傅干发愣,就说了:“你真不知道规矩呀? 外宾来参观前,好东西是不卖的,我们都是等参观过了立刻赶来买。”
“外宾没来也可以买的,”另一个带着内行的口气纠正他。“不过,买了再送回去就是了。上次西哈努克亲王来南京玩,菜场还特地从外地调运来一批火鸡呢。我的一个邻居从没有见过火鸡,赶新奇,买了一只,才拎到后门,就被送回去了。人家说,五只火鸡卖了两天还是五只火鸡!”
蒯师傅听不下去了,猛地转过身子,右脚朝后一踢,跨上了车。
“同志,他们还没有还你鱼钱哪!”有人好心地提醒他。
“送给外宾吧!”
说着,他回头再瞥一眼同仁街菜市场,然后狠力在地上吐一口口水,就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
【赏析】
从1966年到1973年,著名的台湾旅美女作家陈若曦在大陆度过了难忘的岁月。出国以后,她写了一系列反映十年“文化大革命”的小说,引起了一些轰动。《大青鱼》便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
陈若曦以她惯用的笔法,从生活中拈出一个故事,加以细细的、冷静的、逼真的描写,于平淡之中流露出内在的重大意义。
一个不知情的老工人,为给病后的老伴增加营养,高高兴兴地到同仁街菜市场买了一条大青鱼,并喜悦地走出菜市场准备跨上自行车。
小说写到这里,已经占据了大半的篇幅,而且除了个别细节以外,这里的过程是自然的、明朗的、令人心情振奋的。开头一大段,真切细密地写出了蒯师傅的善良、纯朴及对妻子那实在、真挚的感情。一想到鲜美的鱼汤,老两口都欢欢喜喜的。巧的是,平素就很有名气的同仁街菜市场今天又要迎来美国记者,徒弟们说,要什么有什么。小说通过蒯师傅的口,三次提到美国记者的到来与菜市场供应的事,显然这里有着某种明显的联系。小说在字里行间暗示读者:当时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联系,并且期望通过它来取得某种实惠。不管怎么说,当着外宾的面,把事情办好一点也是应该的;能够拿出那么多东西来卖,就说明生产和经济还不错。蒯师傅的纯朴个性使他对“气象一新”的街道和菜场极为欣赏,对着上好的大青鱼,他甚至有点无所适从。即使他觉得奇怪:二月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怎么竟也能摆出那么多红的绿的。但在心底深处,他对目前形势还是深信不疑的。
小说用这样的话巧妙地埋下了伏笔:
“他只顾自己想得得意,嘴角也裂开了花,就没注意到好些顾客投过来好奇的眼光,有的还在指指点点他的菜篮子。”
这是一种对比,一种心理上的逆差。有的人能一眼看清这里面的奥秘,有的人(例如蒯师傅)则不能辨认这里的真伪。纯朴与实在使他与虚假绝了缘。
情节继续推进,蒯师傅配齐了嫩姜和冬笋,兴致越来越高,心里越来越甜。可就在这时,原先自然、明朗、令人心情振奋的故事一下子中断了。他那只脚还没有真正跨上自行车,便被人截住了。一个干部打扮的中年男子让他把鱼送回去。于是光明立刻变成了黑暗,歌颂马上变成了嘲讽。在这里停一停,回想一下先前的场景,一切好像魔术般变得又苦又涩起来。蒯师傅敢于大喉咙说话,就因为他还有本钱——响当当的工人阶级成份,他因为受愚弄和期望的破灭而被激怒了。“都卖完了,外宾来了,拿什么给人家看?”这番话一出,使蒯师傅,也使读者迅速领会到这实际上正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期,经济和生产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一旦卖完就再也拿不出新的了。五只火鸡卖 了两天还是五只,这不是笑话,而是一段真实的历史,这太够意思了。
很懂得节俭的蒯师傅最后竟没有索还那买鱼的钱,却“回头再瞥一眼同仁街菜市场,然后狠力在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就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这是蔑视,这也是觉悟。这个逻辑太荒唐了:纯朴实在的蒯师傅受到社会的尊重,而这个社会自身却充斥着虚伪和丑恶。
这是生活中的一幕,这是对比强烈、色彩鲜明的一幕。前边大段的铺垫,洋溢着一种家庭内部、夫妻之间的祥和、温暖、真诚的气氛,而后面的收束则一下子露出了弥漫着的强大的阴冷与虚假。这就越加深化了我们对这一历史时期的认识,越加使我们感到真诚、温暖的可贵。
这个故事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每一个亲历过这个“运动”的人,都会对这个故事感同身受。也许是我们看得太多,又身在其中的缘故,这样一件小事一般很难成为某篇作品的间架,也较难形成抓人的“注意中心”。但陈若曦毕竟不同,她离开了这个运动的旋涡,她可以冷静地对发生过、目睹过的事情作一番反思,她能够调动小说创作的艺术手段,使这个司空见惯的事件变得新鲜起来,变得引人注目起来,变成当时这个历史时期的一个缩影。
《大青鱼》和陈若曦的其它作品,如《最后的夜戏》、《值夜》、《燃烧的夜》、《收魂》等一样,充分体现了作家的创作特点,那就是:描写冷静客观,结构紧凑,感情真挚,情节自然。没有华丽的辞章,没有人为的做作。鲜明的倾向不是由作家跳出来议论一通,而是让人物和事件自己来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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