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德里奇 (高韧 译)
几个卖艺人刚来这座小市镇的头一天并没有引起人们多大注意。当他们忙着钉木桩和拉绳索的时候,只有一群孩子围着他们前后左右转悠。到了第二天两个帆布棚——大的用于演出,小的用于射击——搭好之后,艺人们才走上街头:脸涂得煞白的小丑手里拿着菱形红色纸牌;女艺人穿件黄色丝绸短裙;老板着一身亮光光的燕尾服,脚登一双皮鞋。走在他们这几个人最前边的是特意雇佣的吉普赛人苏姆波,他吹奏着笛子。一大群孩子和波什科一波里查伊紧紧尾随着他们。小铺的买卖人都朝外张望着,各家各户的妇女们也都探头探脑地看着热闹。
头几天晚上都平平静静地度过了。可是年轻的小伙子们都一个个往射击棚里钻,都想打靶射击。靶一被击中就马上落下去,在靶的位置上立刻就会出现两个洋铁人:一个是正在打铁的铁匠,另一个是挥舞着头巾的姑娘。这样一来打靶射击便渐渐变成热门了。
阿夫达加·萨拉奇从前是个远近闻名的酒鬼和游手好闲的人,而今倒是娶亲成了家,也规矩些了。这会儿他也跃跃欲试,急忙收拾货摊,拿根木棍把店门一顶,大步流星地直奔射击棚跑去。杂技班的老板娘是个膀大腰圆、满脸皱纹、染了一头金发、梳着怪模怪样发型的女人。她把枪装好子弹就递给了萨拉奇。他接过了枪,把前胸抵在射击台上,聚精会神地瞄准,并且每次都朝同一个靶心射击,只要一打中便跳出一个叫丽达的女人模型和一只扇动翅膀的天鹅。可要是打不中,他嘴里就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急不可耐地去取另一杆子弹已经上了膛的枪。他一击中目标便乐滋滋地瞅着那个光着身子的洋铁人和天鹅,同时嘴里还小声咕哝说:
“嘿,倒挺白净呀,兔崽子!”
他乐得连两只眼睛都直放光彩。他可是懂得好枪法跟美女的价值。
射击的吸引力越来越大,人也愈来愈多,有儿童,青少年,也有上了年纪的大男子汉。有时店铺里学徒的小伙计跑来喊叫掌柜的,这些掌柜的嘴里骂几句难听的话,也就把学徒们全给赶回去了。可是萨拉奇的学徒却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使他再也没有胆量挨近射击棚了。如果万一有什么事要找他师傅,他就远处喊一声:
“师傅,穆雅·穆雅从奥克鲁拉来了,在铺子里等你呢!”
师傅听了他的喊声连身子都没转一下,只顾朝洋铁人和天鹅瞄准。但他由于没有打中就把学徒给臭骂了一顿,甚至还追上去揍了他一个嘴巴。
“你跟你那个穆拉都给我滚开! 他干啥来找我的麻烦!”
他说着又伸手去取枪。
不过等到晚上,镇上的居民们,其中有一半是男人,又热衷于新的节目了——男人们被走钢丝的女艺人迷住了。
女艺人穿件短裙和一双直到臀部的长筒黑袜,手中晃动着一把绿色小伞,两只脚替换着在钢丝上滑行。人们张着嘴,瞪着热情洋溢的眼睛盯着她看出了神。直到她最后跳下钢丝落在老板怀抱里的时候,人们才轻松地透了一口气,仿佛从一场奇妙的美梦中苏醒过来。演出结束后就开始唱歌、狂饮、打架斗殴。
一个小小江湖杂技班里普普通通的走钢丝的艺人,一举成了小镇市民眼目中一个了不起的神秘人物。她闹得整个小市镇都不得安宁,家家户户嘁嘁喳喳,淌眼泪,男人们的心眼里充满了鲁莽的希望和热情,而那些妇女和大姑娘们甚至连在睡梦中都逃不脱一种模糊而不可避免的威胁。
只有小孩子们在谈论着武术艺人和小丑,整日里学着用鼻子顶杆和假装打嘴巴。
然而男人们却都轻狂起来,过去这种事在这偏僻的地方也曾经有过。
从前镇上会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闹得天翻地覆,到头来那些象人们干了一天活儿累得东倒西歪的房屋,就成了凄凄惨惨的地狱。而这次却是一个劲儿地饮酒作乐,就连那些早已戒酒不再狂欢的人也拣起了酒杯。真弄不清人们整天整夜都钻到哪里去了,有些人被送回家的时候竟然混身上下血迹斑斑,人事不省。
那年秋天李子真多得出奇。卖来卖去,大桶里依然还是装得满满的,而且从远处就能闻到李子酒的香味。那年秋天还流行这么一首歌曲:“项链,我的项链,纯金的项链……”圣母入堂节的时候,竟然有那么许多妇女去恰伊尼奇朝拜圣母,也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甚至那些土耳其族女人也都舍得花钱买点油,买支蜡烛,乞求驱瘟辟邪。
最先看见走钢丝女艺人的是独眼乔康,最先絮絮叨叨大讲女艺人的也是他,为了女艺人而干荒唐事和出洋相最多的还是数他头一份。
独眼乔康本是一个吉普赛女人跟阿纳托里地方一个大兵生下的私生子。他当过车夫,也做过奴仆,可以说是他供镇上居民捉弄的小丑。每逢节日和喜事,他就穿上那件红红绿绿的破衣裳,头上戴一顶带有狐狸尾巴的帽子,边跳边喝酒,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他干活从不偷懒,也不挑三拣四,而且无论给谁干他都乐意。他的模样儿也根本不显老,过去是什么模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模样。
这回他又在杂技班里干起活儿来了。他白天打扫舞台,拉水和锯末子,晚上则第一个先喝醉,一边眼泪汪汪地凝视着走钢丝的女艺人,一边一只手哆哩哆嗦地敲打着节拍。演出一结束他便跟那些有钱的人饮酒作乐去了,而且不论哪一次都少不了他。他在酩酊大醉的时候,嘴里不住地唠叨着走钢丝的女艺人,并且顺嘴胡诌说他“象军官那样跟那个女人用德语说话”。那些有钱的人便在他头顶上烧纸,香烟里塞上火药,浇上酒,还揍他,最后闹得不成体统,大家才一哄而散。
对走钢丝女艺人所迸发出来的热烈感情,又是独眼乔康头一个。接着这种热烈的火焰就席卷了整个小市镇。处处都能听见大嗓门唱歌,狂呼乱叫,私下里议论着女艺人。警察局长查封了酒铺,还威胁说要把杂技班和女艺人统统赶走,就这样也无济于事。狂饮乱闹不但没有就此罢休,反而闹得一天比一天更凶了。
可是独眼乔康却似乎很烦恼。他浑浑噩噩,只马马虎虎地干些最要紧的活儿。他把世界上的一切全都忘光了。他不再象往常那样在集市广场上高声歌唱了,也不在十字街头快乐地跳舞了。白天他神魂颠倒,夜里他梦见自己颤抖着攀登陡峭的山峰,一个更比一个高。他便从那高处眺望自己的生活和小市镇。他心中萌发了爱情,觉得身上更有劲儿了。
清晨的空气潮湿而阴冷。当独眼乔康已经起来打扫店铺和给杂技班拉水的时候,有钱的人们还正在呼呼大睡呢。
他真恨自己。晚上他只吃了一个酸卷心菜,仅仅喝了一点儿酒,可他却觉得身子竟这般沉重!他犹如攀登一座高山一般步履艰难。他似乎背负着一件三个人一起才能扛动的大物件。不,即使十个人也搬不动。为什么这么沉重呢?!
女艺人却在钢丝上跳舞!她一只脚在跳动,身体象羽毛般轻盈。瞧吧,她马上就要象一只幸福的小蝇子在夺目的阳光下灼热油腻的屋顶上嗡嗡叫着飞来又飞去。是的,世界上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几乎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不可能!什么事都有可能,一切都有可能!这些念头使他心里充满了骄傲的情绪,于是乎便自我欣赏起来。
秋季黄昏时落日的余辉久久地映照着小镇。夜色刚一降临大地,家家户户便点起了灯火,饮酒作乐的喧闹声大作。演出开始了。但当杂技班门前的灯火熄灭,经受长年累月苦难生活的折磨而疲倦困顿的走钢丝女艺人钻进绿色大篷车睡下的时候,人们便去酒铺了。
独眼乔康给几个有钱的爷儿们斟了酒,而自己则不知深浅地一个劲儿地喝,又一个劲儿地胡咧咧什么叫爱情,还说爱情这玩艺儿除了他谁也不懂。
“这没什么好笑的!虽说我一个大字不识,上帝也没赐给我钱财,我什么全都明白,什么全都看得清楚。这不她来了,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我胆子大了。自从我碰上这当子事儿,我就不是我了。”
是的,从前那个乔康已经不复存在了。他摆出一副战略家和思想家的姿态坐在角落里,脑袋一直耷拉到胸脯,不时地长吁短叹几声,激动不已地说:
“唉,有什么法子!世界上没一个人象我这辈子受这份罪。我的肩上扛过的盐袋、粮袋、水桶通通加在一起,足能填满两个咱们这么大的小市镇。可是谁也不了解乔康是怎样一个人!我这个苦命的人在苏良吉家足足干了十六年活儿。他有四个儿子,全是我给侍候长大的。这几个孩子都特别调皮淘气,常骑在我身上,抓着我的脖子,两只脚使劲踢我的肋条。孩子爸爸还给他们买了马刺和马鞭,他们就用鞭子赶着我爬。我就象一匹马一边爬一边还得学马叫,我怕抽了我的眼睛,就把眼睛遮上。就说清扫下水道和污水管吧,谁也没有我干的那么多。”
说着他便高高地昂起头,并以劳动者那种以苦为荣的口气继续说下去:
“夜里等你们大家伙儿都闩上门睡觉了,我才出门。我穿上那条从死了的苏姆布拉身上扒下来的裤子,跟我的帮手拉一夜垃圾。一桶又一桶不停地运。我们俩运垃圾经过的地方,到第二天早晨谁走过谁都捂着鼻子。我累得眼睛血红血红的,浑身直打颤,一杯酒灌下肚子才好。”
有钱的爷儿们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笑得直拍大腿。独眼乔康却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他醉中的泪水和令人断肠的心曲倒是一般酒后常有的事。但在这个醉人眼前所展现的一块乐土的确是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
自从独眼乔康心中爱慕上走钢丝的女艺人斯瓦比查那天起,他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时时刻刻都愿意坦露胸臆。烈酒和爱情使他格外敏锐。他探察了自己的心灵深处,并发现那里有两个乔康: 一个是真实的乔康,另一个是供小铺老板取乐而天天打鼓跳舞的乔康。他觉察到这两个乔康之间横着一条鸿沟,这种感觉给他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精神上的折磨,并徒劳地试图向人们倾诉自己的痛苦,但由于这种痛苦比想象的还要大,所以也就难以言传了。
“良心嘛,我有!”我拍拍胸脯,瞪着仅有的那只眼睛,环视听他说话的人们,目光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又继续说道:“你们谁也不会象我心眼儿这么好。警察局长一吓唬你们,你们就把她给忘了。你们能为了一百个福林会把她吊在柱子上拷打。可是我乔康就绝对不会这样!我就是宁肯自个儿死了,也不会让她受委屈。就连皇上我也不许碰她一下!”
他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有钱的爷儿们有的听他讲,有的则放声大笑起来。
他有时竟然忘却了自己,只顾讲斯瓦比查,或者忽然想起了某个过世的人,就嚎啕大哭起来,好微那人昨天刚死去似的。
这些日子是这样匆匆度过的:看杂技表演、去棚子里打靶射击、孩子们在广场上的喧哗、还有不知不觉间吸引了镇上所有男性居民的夜间纵酒作乐,以至有的铺子竟不开张营业了。可是忽然有一天谣传说:命令杂技班在二十四小时内滚蛋。
独眼乔康恰巧在这天午后人们睡午觉的时候,在距离小市镇不远的河岸边用柳条搭了一个窝棚。太阳落山以前他就宰好了一头小羊,还把西瓜和酒瓶全都放进河水里了。然后他便开始等待他的酒友们。第一个先来的是阿夫达加·萨拉奇。
河岸上绿草如茵,脚下水声潺潺。搭窝棚的柳枝经过一天的日晒已经枯干了,所以它们在清新的晚风中沙沙作响。
萨拉奇和乔康坐在草地上一边等待别的人,一边就开始吃了起来。独眼乔康狼吞虎咽,萨拉奇却只是吃几口奶酪。他俩先是慢条斯理地喝着酒,接着又抽起烟来,萨拉奇从嘴里喷出一口烟雾说:
“喂,乔康,要是人家把她给了你,你怎么弄。人家把她领来,对你说:喏,给你斯瓦比查,随你怎么办都行。你呢?”
“我对她怎么也不怎么。”
“胡说!”
“哼,我连碰都不会碰她一下的。”
“你扯谎,狗崽了,你还不得很快把她弄死。”
萨拉奇抿着嘴轻轻一笑,并且责备地摇了摇头。
“我真地不会碰她,我拿我的脑袋担保。咳,昨天夜里我在拉基贝格牛圈里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梦见她象走钢丝那样一条腿站着,两只胳膊朝两边伸开,另一条腿就这么着。”他拿块奶酪在手上比划着模仿女艺人走钢丝的样子说:“天哪,我一睡醒,发现身上全是稻草和树枝。我真是可怜她,因为可怜她,我的心都要碎了。”
斯坦诺耶,弹毛工人科斯塔和另一个人都一同来了。苏姆波擦净了胡子,把笛子通了通气,打算等鱼贩子帕绍一到,他马上就吹起来。他还带来一条消息,说杂技班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小镇了。
大家听了这条新闻都十分吃惊,一下子谁都不说话了。独眼乔康脸色煞白,光是一只眼睛瞅瞅这个、望望那个。他的酒友们又都开始东拉西扯起来,可他的心情却依然无法平复下来。由于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使他失去了说话和感觉的能力。他胸部直发紧,闷得喘不过气,脸上现出一副呆滞癫狂的怪相。酒友们只得向他做些解释,并叫他斟酒切肉。
秋收后的田野上空云雾弥漫,篝火越烧越旺。苏姆波吹着笛子,大家都伴着笛声哼唱。萨拉奇把喝咖啡的杯子当做酒杯用,时不时地把它斟满,并且每喝一次都举起酒杯说:
“为健康干杯,为健康干杯!”
夜幕降临,大家象是把斯瓦比查和驱逐杂技班的命令全都忘在脑后了,只管没完没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没完没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时间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独眼乔康木然不动地坐着。他全身抽搐,每根神经都绷得很紧,酒友们的歌声在他听来也格外刺耳。这叫他怎么还能唱歌,怎么还能喝酒呢?
篝火熄灭了。天上的星儿便显得更明亮了。大家动身往回走了。
他们几个人踉踉跄跄地拽着木栅栏往前移动,甚至有时把木栅栏都吱吱嘎嘎地扯断了。苏姆波吹奏着笛子的最高音走在最前头,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大声喊叫着,唯有独眼乔康的头脑里经受着激烈的冲击。
这天夜里镇上喝醉酒的人在大街小巷到处可见。大地上方的秋空星罗棋布,时而有流星闪烁坠落。高山和深谷发出隆隆之声向这些醉人们逼近。他们周围的一切,包括他们自身,都在喧哗,都在咆哮,他们各自异样的变了调的高声吼叫也是这喧哗咆哮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伙人放慢了脚步,一个个好不容易才挤上一座狭窄的木桥。木桥在他们身体的重压下吱吱作响。
这伙人犹如一股洪流拥进了扎里亚的铺子,弄得窗玻璃咯咯响。笛子声、喊叫声、咯吱声混成一片。绰号叫演员的斯坦诺耶领头跳起轮舞。一个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也敏捷地跟着他跳了起来,认真地踏着舞步。有股子男子气的斜眼吉普赛女人萨哈·曼古拉什、阿夫达加·萨拉奇、哈吉·谢塔、钉子工人桑托也都学着他们的样子蹦跶起来。轮舞最后边一个是公子哥儿达姆什·萨拉伊里亚,他梳着匈牙利人的发式。
灰尘在他们头顶上方飞舞。
轮舞一结束,“演员”斯坦诺耶便吩咐吹奏“乔康哀歌”。口哨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尽情地纵酒取乐。
“噫,哈——哈——哈!”
“乔康,你死了算啦!”
“你的斯瓦比查要离开你啦!”
乔康听了这些话脸色越发阴沉下来。
“谢谢,谢谢你啦,斯坦诺耶,谢谢你今天这么侮辱我。我跟你一块儿吃过多少面包和盐,你还这么欺负我。谢谢你,太谢谢你啦!你还是……!”
他那只唯一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因而这一切也就显得格外重要了。这当儿时间已过午夜了。
斯坦诺耶冷静而轻蔑地劝解说:
“住嘴,倒霉鬼!我们现在就去喊她起来,叫她夜里走钢丝,只要……”
呼喊声打断了他的话。
“叫她走钢丝!”
“咱们走罗!”
人声鼎沸。又有一些酒徒加入这个行列。所有的人象有人把他们抛出去一样一齐冲出了铺子。斯坦诺耶领头走在最前边,独眼乔康紧挨在他身边,步履蹒跚。他说:
“你欺负我,朋友,我这儿难受。”乔康耳里既听不见歌声和乐曲声,也听不见人们的嚷叫声。
警察局长家门口栽了几棵小松树,安了几根粗木头杆子,上面还悬挂着几盏灯笼。这是昨天晚上为了庆祝军官节装饰起来的。他们打算拔走这些松树和木杆。于是斯坦诺耶便吩咐大家伙儿按顺序排成行,指挥这几个人拔树,那几个人摘灯笼。他也叫乔康拔一根粗木杆子。乔康一面向前迈出几步,机械地往外拔,一面嘴里不住地嘟哝说:
“我们两人处得这么好,这么亲,你还说……”
他们来到了杂技班。乔康扔掉握在手里的木棍,举起已经麻木的手摸了摸帆布棚,噢,帆布棚还在这儿。一些人去敲杂技班大篷车的窗子,另一些人去寻找进棚子的入口,你推我搡,乱喊乱叫。夜色中白花花的帆布棚被推得摇来晃去。
杂技班老板手里拿着蜡烛从大篷车里钻了出来,身上裹着一件牧人穿的斗篷,连冷带怕吓得直打哆嗦。大家把他团团围住,挥动着木棍和灯笼。
“开门!”
“叫她起来走钢丝!”
“听我说!”
人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谁忽然使劲敲了一下杂技班邻居理发匠马松门口挂的破洋铁盆。
独眼乔康这时全把对他的侮辱忘光了,原来的那股子莽撞劲儿又来了。他爬上一只桶对老板嚷道:
“哼,警察局长。我讨厌他,也讨厌你。她走钢丝,你就得和警察局长捧着蜡烛。你们俩得捧着蜡烛!”
大家都一齐大骂警察局长,而独眼乔康比谁都骂得更凶狠。
斯坦诺耶紧挨着杂技班老板站着,手扯着老板的衣襟,两只冷漠的绿眼珠瞪得溜圆,冷静地问道:
“叫那个姑娘出来给我们走钢丝!我们给钱。”
迪姆绍·萨拉伊里亚出来调停,学着大兵的腔调,咬文嚼字地说:
“请贵班女伶给我们表演。”
“请吧,请吧,表演吧,表演吧!”
可是其他人仍然乱哄哄地挥动着胳臂。
“她在哪儿?叫她到这儿来!”
“钢丝,钢丝呢!”
“拉钢丝!”
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总算达成了协议:允许大家进入帆布棚,老板则要马上去把姑娘叫醒,让她穿衣服起床。
大家瞅着帆布棚,脚下踩着绳索和木板,磕头碰脑,跌跌撞撞地一古脑儿冲进了棚子。
独眼乔康好不容易才点亮了两盏油灯。
大家在灯光下眯着眼睛环顾四周。
斯坦诺耶喊道:
“都坐下吧!”
于是便有的人坐在凳子上,有的人席地而坐,但是还有些人不肯就坐仍然继续挥手唱歌。乔康俨如这里的主人,本想把一堆锯木弄走,然而他的两条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恍惚中象有个矮小可笑的影子在不停地变来变去。其他人都在灯光照射下醉意朦胧地眯着眼睛。苏姆波本想领头唱歌,可是谁也不听他招呼,全都各人唱各人的歌。鱼贩子帕绍在一条满是毛茬的木凳上呼呼大睡,他沉重的身子把凳子都压弯了。斯坦诺耶咯咯直打酒嗝,耷拉着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动不动。
这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分。人们都冻得浑身发抖,而且也都困坏了,脸上现出了倦容,意识也恍惚了。就在他们意识恍惚中浮现出动人的幻觉——钢丝上有个赤身裸体的外国女人,是个更不体面更具诱惑力的别的东西。
不过杂技班老板其实并没去叫醒走钢丝的女艺人。他非但没有去叫她,反而又仔仔细细地巡视了一遍大篷车的门锁。之后,他便呼哧呼哧地、踩得马路咯噔咯噔地跑去报告了警察。
醉鬼们个个都等得不耐烦了。天大亮了,警察来了。
到了第二天就大祸临头了。警察局长把铺子老板都传了去。他们便一个个地回铺子取钱,全都缴了一大笔罚款。杂技班的艺人挖木桩、收绳索,在广场上钉木箱,斧头声咚咚响个不停。傍晚的时候,在广场中丢失的那两个杂技班的帆布棚象漏了气平平地叠了起来。全部行李都装上了大篷车。天刚蒙蒙亮,他们便动身上路了。
单单乔康一个人被抓了起来,被捆了手和脚,干瘪的法警伊伯拉辛用一条蘸了醋的皮鞭抽打他。
每抽一下,乔康就抬一下头,嘴里先是结结巴巴,接着就是连珠炮似地说一大串吉普赛话。他又哭又喊苦苦哀求拷打他的伊伯拉辛,不要抽打他,他没罪,他不敢跟警察局长作对,他这样一个吉普赛流浪汉跟斯瓦比查没什么瓜葛。他挨打时的叫喊声一次比一次大,并且拚命地转动着他仅有的一只眼珠。他那张从昨天起就变得发青了的孩子气的脸颊上挂满了泪珠。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饶了我吧!我一定吻你的脚!饶了我吧,警察局长先生阁下。这样会把我这个不幸的人打死的!我以后再也不啦!看上帝的情面,伊伯拉辛,你就饶了我吧!”
然而伊伯拉辛却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象是有人命令他一定要把乔康的爱情从他心灵中抽打出去一样,均匀而有节拍地抡着皮鞭一下一下地抽打着,直打得乔康嗓子嘶哑叫不出来,直打得乔康口干舌燥、嘴唇起了大泡,这才算罢休。
乔康睡着了,这一觉可睡得够长的。他在睡梦中还如同小孩子似的呜呜咽咽、抽抽搭搭。伊伯拉辛的几个孩子爬上牢房的窗口望着他。当他一觉醒来,一个面包和一盆已经冰凉的四季豆摆在他面前。
晚上才把他从牢房里放了出来。他爬到马圈的草垛上去睡觉。
乔康这样连着昏睡了几天几夜。他一边呻吟着,一边翻转着受伤的身体,但怎么也睡不醒。他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在这漫长的黑夜里伤口的剧烈疼痛,使他难以睁开眼睛。这没有尽头的长夜,唯有乔康的呻吟声来测量它的短长。
一连过了几天以后,他才开始爬下草垛,不声不响地、痴痴呆呆地缩做一团,间或吸一口烟,或者嚼一块面包吃。大部分时间他还是照样不分昼夜地睡大觉。他的伤势好歹总算有了转机,因而他甚至在梦中都能领略到在残酷的折磨之后的安适。他有时虽然连着醒几个小时,可是过去曾经给他增添烦恼的念头和向往,却再也不来折磨他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从马圈棚顶缝隙中透进来的一道道又细又长的光线和在光线里飘飘纷飞的微尘。他觉得自己象个襁褓中的婴儿。
第八天头上,乔康一觉醒来才突然觉着身子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当他沿着梯子从草垛向下爬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腿脚竟然能够一级一级地向前挪动步子了,于是便哈哈大笑起来,甚至他已经在苏里克的铺子里赊账买面包和奶酪的时候,他还在乐呢。
次日,他离开草垛就没再回去,而是直奔野外去了。他登上山岗,旁边便是杂草丛生,曼陀罗花盛开的旧时的战壕。下面是一片拥挤的深绿色屋顶的房屋,屋顶上点缀着细烟囱。明媚的阳光抚慰着他,他又填满了肚子,因而顿时全身上下焕发着活力,两个肩膀也舒展了,原先他那轻率鲁莽的性格又恢复了。阳光象是同他嬉戏似地刺得他那唯一的眼睛不敢睁开。
霎那间,他忽然记起了已经过去的往事。
“唉,他们可把我折磨得够受的!这里边有斯瓦比查、有警察局长、有那些店铺老板、还有法警伊伯拉辛。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可是乔康却由于这一切已经结束,又能轻快自由而心满意足地笑了。他脑海里想着店铺老板们,想着工作和生活,精神抖擞地迈开脚步踏上归途了。
他蹦着跳着往回走,不久前的一切烦恼和痛苦全都忘光了。他又来到了小镇上。广场空空荡荡,商业街仿佛迎接他似地又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又恢复了老样子,踏着舞步穿过这条街,还做出奇怪的姿势:左手放在一侧,手指装做按着琴弦来回滑动,右手弹拨着上衣钮扣,并且时左时右地低头屈膝鞠躬。
“迪——里达姆,迪——里达姆!”
店铺里的生意人伸出头边笑边喊道:
“嘿,乔康,睡得好吗?”
“斯瓦比查写信来了吗?”
“你犯傻就乐极生悲了吧!”
“伊伯拉辛给你道歉了吗?”
“怎么样,这回算明白过来了吧,啊?”
然而乔康只顾又唱又跳地踏着细碎的舞步往前行。
“迪——里达姆,迪——里达姆,嘿——嘿——嘿——嘿!”
他的眼睛谁也看不清,耳朵里只听见他们朝他嚷叫的一部分话。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这到底是由于泪花还是快乐的缘故呢?
一切都依然如故。他两耳嗡嗡作响,面前的一切都在摇晃,都在变幻。
他面前是汪洋大海,并非宽阔无垠的广场。
社会生活异常丰富多彩,艺术表现形式和手法应该多种多样。正常的艺术表现形式和手法,当然可以反映生活的本质,反常的艺术表现形式和手法,也完全可以揭示生活的底蕴。古人云:“文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苏轼语)“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语),就是说,采取以乐写哀,以哀写乐的反常的艺术手段,有时反倒比一般的以乐写乐,以哀写哀的正常手法更能增哀加乐,激动人心,产生“奇趣”。鲁迅刻画阿Q这一不朽的人物形象,雨果描写艾丝米拉达与加西莫多的崇高爱情,都曾十分成功地运用过这一反常法。现在,我们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被世界文坛誉为“小说艺术大师”的伊沃·安得里奇的著名短篇小说《独眼乔康和斯瓦比查》中,更加领略了这一艺术手法的特殊功能。
在本篇中,反常法的奇趣妙味从两个方面显示出来。
第一,独眼乔康对情人的荒谬选择及其悲惨的遭遇,让读者透过滑稽可笑的生活表层,深刻地认识到人生的悲哀和社会现实的不合理性。常言道:“食色性也。”任何一个人,到了发育成熟的年龄,都要对异性产生一种渴望与要求。身体健全的人是如此,生理上有缺欠的残疾人也毫无例外。爱的力量是无可抗拒的。饱尝生活的酸辛,受尽富人欺凌的独眼乔康,如同所有的人一样,也渴望爱情与幸福。这是天经地义的。令人震惊的是,他爱上的不是一般的女子,而是杂技班里长相漂亮的走钢丝的女艺人斯瓦比查。一位颇有姿色,打扮妖艳的女人,会看上他这个独眼流浪汉吗?她从来也没理过他。甚至可以说,心中连他的一点影子也没有。于是独眼乔康便坠入苦恋的深渊中。他昼思夜想,神魂颠倒。求不得便终日以酒浇愁,甚至常常嚎啕大哭。更为糟糕的是,为了虚幻的爱,竟落进了牢房,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在旁观者看来,独眼乔康对女艺人斯瓦比查的狂热追求,纯属单相思,自找苦吃。可是,他自己却不承认这种爱的空想性、荒谬性。作家灵思独运的描写,打破了人们的正常想象,使你感到惊奇、意外、好笑。然而,正是这种出人意料的新异性,为作品增加了“奇趣”。看似荒诞,实确合理。荒唐可笑的后面潜藏着更真实、更悲凄的人生。
第二,贯穿全篇的喜剧性气氛和主人公的悲剧性命运,处于尖锐的对立中。独眼乔康的命运是凄惨的,难以忍受的。但他在作家的笔下,却始终生活在令人发笑的喜剧性气氛围里。人们嘲笑他,奚落他。把他当成笑料,可他对此却十分麻木,分辨不出什么是侮辱,什么是同情,将烦恼和痛苦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作家艺术手法的高明就在于:把主人公痛苦、凄凉的境况巧妙地展现在喧闹的气氛中。表面的喜剧性,深化了人物命运的悲剧性,充分地显示了悲喜结合、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欢乐当中潜藏着悲哀;幽默的笔下激荡着严肃的批判力量。从这里我们进一步认识到反常法的特殊功能,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领略了作者高深的艺术修养。
伊沃·安德里奇(1892—1975),塞尔维亚作家。生于波斯尼亚特拉夫尼克附近多拉茨。出身于手工业者家庭,两岁丧父,全家迁居维舍格拉德城,他在此度过童年。中学毕业后,在萨格勒布、格拉茨和维也纳学习语文。1914年因参加爱国活动,被奥地利当局逮捕入狱,1917年获释。1919年大学毕业。1918年至1919年在萨格勒布与人合办《文学南方》杂志,1935至1939年曾任《塞尔维亚文学通报》编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曾任塞尔维亚等学院的院士;当选为国民议会议员,担任南斯拉夫作家协会主席多年。他于1914年开始发表诗歌。后陆续发表了许多中短篇小说。在1956年他获南斯拉夫作家协会奖,并获得一级人民勋章,196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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