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裹帻穿衣,径出门来到王婆门首。金莲正在帘下站着,见武松来,连忙闪入里间去。武松掀开帘子来问:“王妈妈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扫面,连忙出来应道:“是谁叫老身?”见是武松,道了万福。武松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几时回家来了?”武松道:“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妈妈看家,改日相谢。”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旧时保养,胡子楂儿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边又学得这般知礼。”一面上坐,点茶吃了。武松道:“我有一桩事和妈妈说。”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顾说。”武松道:“我闻的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他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婆子初时还不吐口儿,便道:“他是在我这里,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后听见武松重谢他,便道:“等我慢慢和他说。”那妇人便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他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顾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又一件,如今他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雪花银子才嫁人。”武松道:“如何要这许多?”王婆道:“西门大官人当初为他使了许多,就打恁个银人儿也够了。”武松道:“不打紧,我既要请嫂嫂家去,就使一百两也罢。另外破五两银子,谢你老人家。”这婆子听见,喜欢的屁滚尿流,没口说:“还是武二哥知礼,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好汉!”妇人听了此言,走到屋里,又浓点了一盏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了。婆子问道:“如今他家要发脱的紧,又有三四处官户人家争着娶,都回阻了,价钱不兑。你这银子,作速些便好。常言先下米先吃饭,千里姻缘着线牵,休要落在别人手内。”妇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武松便道:“明日就来兑银,晚夕请嫂嫂过去。”那王婆还不信武松有这些银子,胡乱答应去了。
到次日,武松打开皮箱,拿出小管营施恩与知寨刘高那一百两银子来,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兑起来。那婆子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虽是陈经济许下一百两上东京去取,不知几时到来,仰着合着,我现钟不打却打铸钟?”又见五两谢他,连忙收了,拜了又拜,说道:“还是武二哥晓礼,知人甘苦!”武松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他大娘子那里交了银子,才打发他过去。”又道:“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那武松紧着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打发武松出门,自己寻思:“他家大娘子只交我发脱,又没和我则定价钱,我今胡乱与他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绑着鬼也落他多一半养家。”一面把银凿下二十两银子,往月娘家里交割明白。月娘问:“甚么人家娶了去了?”王婆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他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言仇人见仇人,分外眼睛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不说月娘家中叹息,却表王婆交了银子到家,下午时,教王潮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过去。这武松在家又早收拾停当: 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领妇人进门,换了孝,戴着新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进门来,见明间内明亮亮点着灯烛,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由不的发似人揪,肉如钩搭。进入门来,到房中,武松吩咐迎儿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顶了。王婆见了,说道:“武二哥,我去罢,家里没人。”武松道:“妈妈请进房里吃盏酒!”武松教迎儿拿菜蔬摆在桌上,须臾荡上酒来,请妇人和王婆吃酒。那武松也不让,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见他吃得恶,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够了,放我去,你两口儿自在吃盏儿罢。”武松道:“妈妈且休得胡说!我武二有句话问你!”只闻飕的一声响,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扎刀子来,一只手笼着刀靶,一只手按住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刚须,便道:“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处!”武松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若动一动步儿,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爆,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子忔楂的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盏儿都落地打得粉碎。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
那婆子见头势不好,便去奔前门走,前门又上了拴。被武松大扠步赶上,揪翻在地,用腰间缠带解下来,四手四脚捆住,如猿猴献果一般,便脱身不得,口中只叫:“都头不消动意,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那里?你不说时,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猪狗!”提起刀来,便望那妇人脸上撇两撇。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唬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怎的踢伤了武大心,用何人药,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拨置烧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婆听见,只是暗地叫苦,说:“傻材料,你实说了,却教老身怎的支吾!”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翻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便道:“淫妇,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咙,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忔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的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可怜这妇人,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亡年三十二岁。
【赏析】
跟小说开篇的前十回一样,《金瓶梅》的这一回,也是从《水浒传》中节选、改造而来。只是,人物描写的重点既变,人物的性格也有了显著的不同。虽然两部小说里的武松,都被作者正面评价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水浒传》第二十三回、《金瓶梅》第一回),但两部小说里的武松形象,却貌同而神异。在《水浒传》中,他的确如著名评点者金圣叹所赞叹的是“天神”一样的人物,对潘金莲的复仇虽也略嫌恐怖、残忍,但是做的光明磊落,正气凛然;而经过《金瓶梅》作者富有微意和更加深刻的改写,无论是武松还是潘金莲、王婆,都少了《水浒传》那种善恶分明的气象,倒是更多地具有了《金瓶梅》特有的真实性和批判性。更重要的,是它以深刻而精确的描写,赋予了这段复仇情节(甚至贯穿全书的)一个“性与死亡”的主题,形成了与《水浒传》所铺张描叙的英雄主义截然不同的异质精神。
对于熟悉《水浒传》中武松的读者来说,《金瓶梅》的这一段对于武二郎的描写,简直称得上是一种亵渎。同样的一个复仇故事,在那部英雄传奇的故事集里,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武松深厚的兄弟之情、恩怨分明的英雄性格,以及豪迈爽利的男子汉气概。在通过缜密的调查,确定自己的亲嫂嫂潘金莲与西门庆、王婆共同谋害了自己哥哥之后,他先是通过正常的法律渠道,一纸诉状上告到了县衙,而在县令受贿拒绝了他之后,他也早有准备,借祭奠哥哥的机会,请众邻居作证,录取了潘金莲和王婆的口供,然后才在哥哥灵前杀了潘金莲,缚住了王婆,而后又只身前往狮子街,斗杀了西门庆,从而正大光明地终结了这三个卑劣小人的性命(王婆后被官方凌迟处死)。整个复仇过程,武松表现得悲愤而又理性,有礼有节,有威有恩。而到了《金瓶梅》,就不仅是情节上的改易(本欲杀西门庆,却错杀了李外传,流放异乡;而杀潘金莲是在流放遇赦回乡之后),更重要的是,《水浒传》中武松的英雄气概却几乎荡然无存,他的复仇,竟然是借不堪对外人道——假意娶自己的亲嫂嫂——的计策完成的。而他最后的杀戮,则又完全是一个流氓和暴徒的行径: 潘金莲被“旋剥干净”,再遭虐杀。在赤条条的肉体和满地的血污当中,这一复仇场面被极力刻画得既艳异又恐怖。有人评论说《水浒传》中的武松,在十字坡酒店里看出孙二娘的不善而加以戏弄,充满了一股“流氓匪气”,那么在这里假称要娶自己亲嫂嫂的武松,就更加等而下之,几乎与韩道国兄弟一般无耻了。在全书的最后一回,韩道国死后,他的兄弟就娶了王六儿。武松此处并未真正实现的计策,完全可以看作是对王六儿与韩二的一个寓言。
在对《金瓶梅》的阅读过程中,我们对于人性美好的期待已经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销蚀掉了,几乎见不到一个好人。《水浒传》把武松塑造成了读者心目中英雄好汉的代表,可到了《金瓶梅》中,“英雄好汉”连同他们的英雄精神,却被无情地解构。王婆赞“还是武二哥知礼,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好汉”!——仿佛“知礼”才是“好汉”的品质——正是对所谓“好汉”的嘲戏。
而更让人震惊而可怖的,还是武松杀金莲的细致描写。我们不妨把《水浒传》与《金瓶梅》中的这两段情节作一简单对比:
“(武松)便卷起只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着刀靶,大母指按住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 ……”(《水浒传》第二十六回)
“只闻飕的一声响,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扎刀子来,一只手笼着刀靶,一只手按住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刚须,便道: ……”(《金瓶梅》第八十七回)
显然,《水浒传》的描写,爽利、干脆,斩钉截铁,是英雄所为;而《金瓶梅》对武松的形象与动作描写,则俗套了许多。而这种俗套,也正削弱了武松的英雄色彩和他复仇的正义性。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只手去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水浒传》第二十六回)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翻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咙,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忔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金瓶梅》第八十七回)
两相对比,《水浒传》没有过于详细地去叙述细节,而《金瓶梅》在这里的描写,却细致、也真实了许多,不仅补入了香灰塞口、油靴踢肋的动作描写,而且把潘金莲被杀之时的惨状一一作了实录,让人如闻如睹,又惨不忍睹。而这种特写般的细节描写(潘金莲的鲜血“邈出来”,两只脚“只顾登踏”,五脏被“生扯”出来),却无疑放大了武松的凶暴,和杀人场面的残忍、恐怖,实在令人不忍卒读。如果说在读《水浒传》这一情节时,读者在武松的残忍之外还能感觉到一点英雄的愤懑和豪气的话,那么在对《金瓶梅》的阅读过程中,读者被激起的恐怕就只剩下了慄慄危惧,却无从,也无法对武松表示任何的敬意。崇祯本《金瓶梅》批评者的这段话可代表大多数读者的感受:“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恻难言哉!”尤其最后武松简直是仓惶而狼狈逃走,并置自己的亲侄女于不顾,已经全然不是行侠仗义、救危济困、又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的所作所为了。这里的武松,不再是《水浒传》中的那个被尊称为“天神”的英雄好汉武二郎,他嗜血成性的残忍,他对于侄女的无情,让他从只能供民众仰望的英雄,一变而成为众人可以对之平视甚至鄙视的普通人。《金瓶梅》把一个悲愤、豪迈、快意恩仇、直截了当(甚至有些简单)的复仇行为,渲染得血腥恐怖,而又头绪繁多,含义暧昧,从这个角度来看,《金瓶梅》用它一贯贴近生活底层的视角,写尽了真实社会中的真实人物,既是对英雄传奇的解构,也是对传统善恶观念的质疑。
不过,对《水浒传》英雄主义的解构,似乎还不是《金瓶梅》作者的主要兴趣所在,如前所述,他所强调的,是一个“性与死亡”的主题。当初潘金莲毒杀武大的时候,“这妇人……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第五回)这动作(“还骑在他上边”)在西门庆临死之时,又由潘金莲重演了一遍(第七十九回)。都是为淫而杀人,所不同的不过是杀人方法不同而已;第九回中潘金莲嫁入西门家后,作者特意表叙的一个细节,是西门庆用十六两银子买的“床”——不用说,这明显是一个“淫”与性的意象;而此段情节中,潘金莲甫一跨进“婚姻”的大门,就“见明间内明亮亮点着灯烛,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突显的则又是死亡的意象。她最后呈现给世界的形象,则是赤裸裸充满诱惑的肉体和喷流满地的血污。一开端,一结尾,前后这两段含义鲜明的对比,使《金瓶梅》的“性与死亡”主题被更显豁地放大、突显。
类似的象征性场景比比皆是。当被武松尖刀戳下时,潘金莲“星眸半闪”。小说第二十七回中那场惊世骇俗的性游戏和淫乱中,潘金莲被西门庆折腾得“半日,星眸惊闪,苏省过来”,对西门庆说:“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之性命,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潘金莲被杀之后,作者引述了“古人”所作诗一首:“堪悼金莲诚可怜,衣服脱去跪灵前。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虽戏谑有余而诗味不足,但却把前后两段情节映照起来,从而给读者更多的启示。
对《水浒传》主题的改造,是从对它的戏仿开始的。潘金莲的两次嫁人,第一次虽说被西门庆“先奸后娶”,还算是光明正大,“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第九回)而到了此时,潘金莲的再次“过门”,正与此时书中的凋弊景象一样的凄冷:“晚上婆子领妇人进门,换了孝,戴着新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而这次过门,却使她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成为她告别人世的最后演出。“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地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水浒传》第二十六回)可作对比的是,吴月娘听到潘金莲将“嫁”给小叔子武松时的反应:“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言仇人见仇人,分外眼睛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同样都是旁观者清,而同样都是观戏的心态。如果说《水浒传》中的众邻居还是基于对潘金莲、西门庆行为之不端而不出面提醒的话,那么吴月娘的“观戏”心态,恐怕就包含着小说家更多的微言了——毕竟,她与潘金莲曾经共事一夫,互称姐妹,而此时却要眼睁睁看着“天真”的潘金莲走向坟墓。张竹坡把吴月娘视为“奸险好人”,并非毫无理由。
此外对于一些道具的使用,《金瓶梅》也是在对《水浒传》的沿用上,又作延展。金圣叹在他的《水浒传》评点中,特地指出对此段情节发展起着重要作用的道具“帘子”,统计出紫石街一段连写了14次,并在他的评点中大加赞叹,谓之为出色的小说技法:“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读第五才子书法》)“帘子”在潘金莲的戏剧性一生中,的确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艺术道具。她最初与西门庆的苟合与此相关: 正是她叉“帘子”,叉竿“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正好打在西门庆头巾上(《水浒传》第二十四回);而此时武松前来复仇,小说家却又一次让潘金莲掀开了同一条“帘子”。只是,在《水浒传》中,这扇“帘子”还不过是引领情节发展的“草蛇灰线”,而到了《金瓶梅》中,则通过前后的鲜明对比,深深地寄寓了小说“性与死亡”的魅惑主题。
临近小说的尾声,故事终将要有个结局,不管是圆满的还是有残缺的;各色人物也要有个结局,不管是幸福的还是悲惨的。因此,在这尾声部分,我们见到了更多的说书人的常用套语:“话分两头”、“按下不表”、“单说……”,这与小说的主要部分所采用的叙述手法有了显著的不同。小说的前半部分(八十回以前),情节的发展好像一根节节生长的竹子,而此时的《金瓶梅》,就像是一张即将收束的大网,一丝丝,一条条,万线归一,分头纳入到“收网人”的手中。而就从这些地方,或许更能让我们把握《金瓶梅》这部小说的伟大意义所在——无论从思想上,还是形式上,它都堪称是中国小说的伟大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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