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春梅在金莲坟上祭祀哭泣,不题。却说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去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定的。”月娘道:“他又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小和尚道:“姓庞氏。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他姐姐念经,荐拔生天。”玉楼道:“我听见爹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他?”正说话,只见长老先走来,吩咐小沙弥:“快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才下轿。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的粉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儿,下着翠蓝缕金宽襕裙子,带着玎珰禁步,比昔不同许多。但见:
宝髻巍峨,凤钗半卸。胡珠环耳边低挂,金挑凤鬓后双插。红绣袄偏衬玉香肌,翠纹裙下映金莲小。行动处,胸前摇响玉玎珰;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腻粉妆成脖颈,花钿巧贴眉尖。举止惊人,貌比幽花殊丽;姿容闲雅,性如兰惠温柔。若非绮阁生成,定是兰房长就。俨若紫府琼姬离碧汉,蕊宫仙子下尘寰。
那长老一面掀帘子请小夫人,方丈明间内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拿上茶。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宅内上坟,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恕罪小僧。”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那和尚没口子说:“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经钱衬施,小僧请了八众禅僧,整做道场,看经礼忏一日,晚夕又多与他老人家装些箱库焚化。道场圆满,才打发两位管家进城,宅里回小奶奶话。”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钟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来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的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罢。”长老见收了他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飐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日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下头去。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了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的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个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他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道了个喏,把月娘喜欢的要不得。玉楼说:“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得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说:“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说的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葬埋了他,逢节令题念他来,替他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他怎生抬举我来!今日他死的苦,是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他?”说毕,长老教小和尚放桌儿,摆斋上来。两张大八仙桌子,蒸酥煠饼馓点心,各样素馔菜蔬,堆满春台。绝细金芽雀舌,甜水好茶。众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吴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话下。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他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拿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长老道:“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拿几分烧去。”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说道:“六姐,不知你埋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纸,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一面取出汗巾儿来,放声大哭。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泪珠儿乱滴。叫六姐一声,哭的奴一丝儿两气。想当初咱二人不分个彼此,做姊妹一场并无面红面赤。你性儿强我常常儿的让你,一面儿不见不是你寻我我就寻你。恰便像比目鱼,双双热粘在一处。忽被一阵风咱分开来,共树同栖,一旦各自去飞!叫了声六姐,你试听知: 可惜你一段儿聪明,今日埋在土里!”
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径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吩咐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钟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老姐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且待他陪完。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可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们去罢。”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好的日子,奴往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够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饮过一杯,月娘说:“我酒够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没轿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送了家去。”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过那长老来,令小伴当拿出一匹大布、五钱银子与长老。长老拜谢了,送出山门。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着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他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跟随,喝着道往新庄上去了。
【赏析】
清代词人纳兰容若有词句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全词固然是在感慨男女之间爱情的不易长久,但如果我们抛却词中对于爱情的悲悯,只取其字面意思,似乎又大可以此想象《金瓶梅》此段文字中吴月娘与庞春梅在永福寺里偶遇时的情态。
庞春梅被逐出西门府之前,无论她曾经如何为西门庆和潘金莲所钟爱甚至溺爱,但其正式身份却仅只是个得宠的丫头而已。第七十五回“春梅毁骂申二姐”,致使吴月娘对她的不满从以前的隐忍不发渐趋表面化;而西门庆死后庞春梅与潘金莲协同与陈经济通奸,更直接导致她被吴月娘赶出家门。在吴月娘心目中,庞春梅从来都是,而且应该一直都是那个以十六两银子代价被买入西门家的丫头,由着自己的心意打发出门或者留在身边。而就在上回书中,吴月娘听薛媒婆讲述庞春梅现在的富贵景象仍是不愿相信;不成想,今天在永福寺见到的庞春梅,却真的因为嫁对了人,又肚皮争气,为夫主周守备生下了个儿子,早已是今非昔比。“守备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里歇卧,说一句,依十句。……大小库房钥匙,倒都是他拿着。守备好不听他说话哩!”其受宠之状从上一回中薛媒婆的口中说出时,吴月娘还对媒人“一尺水,十丈波”(孙雪娥语)的嘴巴半信半疑,而在永福寺亲眼见到庞春梅果真有财有力为潘金莲收葬,以及寺中长老对她表现出来的恭敬,这让如今孤苦伶仃、家道中落的吴月娘,切肤地感受到她与庞春梅之间身份、地位的今昔对比,于是态度不免也要前倨后恭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吴月娘庶几就可以避免此时的尴尬,在庞春梅面前保持她从前一贯的从容和坦然;而庞春梅对吴月娘的低眉顺眼、礼敬有加也就是极自然的事情。在曾经辉煌的西门府中,吴月娘永远是主,是天,而庞春梅则永远是仆,是地,地为天用,主也就是仆绝对的主宰。然而,世事总难料。世易时移,永福寺里偶遇的庞春梅,已经应了第二十九回相面的吴神仙的谶语,“荣升”为贵夫人。正当吴月娘准备接受来自庞春梅的轻蔑、欺凌等可以预期的报复的时候——一如此前“欺主背恩”的汤来保那样——却意外地“承蒙”这个从前的丫头现在的贵夫人仍以从前的主仆之礼相待,吴月娘自己“等闲变却故人心”,未料“故人心未变”。她的意外、惊讶以至惶惑自是不言而明。这不仅是由于两人如今地位的急剧变化而让吴月娘感到自惭形秽,吴月娘一生所恪守的封建道德,也使她已经自居下流,对于已经荣升为主子,且上升势头远胜于己的庞春梅不自觉地产生了奴才般的恭敬和畏惧。
这就是作者安排吴月娘和庞春梅相遇的更深一层的原因——为了传达出有关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破灭和维护的全过程。在整部小说中,吴月娘一直是以“正统”面目出现的,也是用来表达作者的道德理想的(如果写尽了人间黑暗的他还有什么道德理想的话),用张竹坡的话来说,作者是“以大纲故写吴月娘”(《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第十六),无论是她的出身(“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第七十六回),她在西门家的地位(续弦的“正头大娘子”),还是她所代表的这一阶层(官僚与富商之妻),都让她因其“正统”而受到了封建伦理道德的眷顾,她也因此极力维护这种在周围众人看来不值一哂的过时的原则——当然她所维护的,不过是表面上的伦理道德而已。虽然她屡次对于李瓶儿、陈经济等人财产的霸占和攫取使她难逃贪财的名声,但至少她的“德言容功”这封建时代妇女的四德,还是无可挑剔的。小说家甚至不惜在第八十回安排吴月娘生平第一次离开故事发生主要地的清河县,远赴泰山连受两场惊吓,而回来对众人夸说自己“正气”才未失身(第八十五回)。此段情节的设置,固然是为了引入普净和尚,以为最后孝哥的被遁入空门作铺垫,使西门家的繁华终归于空;而单从情节层面上看,第八十回总体呈现的游离和风格的全书不够统一仍是十分刺眼。但这一情节却正是与随后身为主子的吴月娘接连遭遇“姐妹”李娇儿以及奴仆汤来保和女婿陈经济的再三挑衅、羞辱等情节相对映的,在随后发生的事件中我们看到,仅倚侍道德优势的吴月娘无论对哪一个攻击她的人都拿不出“主子”的气概来。吴月娘所恪守的道德,在势力和势利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这才是作者着意讽刺的对象。这也正是小说家如此设置情节的苦心所在。
可以说,《金瓶梅》一书中,真正维护封建道德的,只有一个吴月娘。但也正因此故,封建地位的改变,也就使得吴月娘对早已是“今非昔日比”的庞春梅(及其代表的地位和身份)畏惧有加,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全然忘记了当年赶人家出门时的冷漠无情和居高临下,转眼间做出一副讨好示爱的嘴脸。出“家门”和“在府中”,分明写出她对于势利的敬畏,反远不如如意儿和小玉的随意、自然:“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值得庆幸的是,庞春梅全然不提及往日仇雠,这让吴月娘大为宽慰,甚至“口角津津,只以误遇为幸,认亲为荣,与簪为厚,全不以卖去为愧,亦大可笑”(崇祯本《金瓶梅》第八十九回眉批)。读至此,我们又不禁想到了承西门庆一夕之欢的宋惠莲、孙雪娥和如意儿,何尝不是这等的“口角津津”、得意忘形?后者不过是为了自己地位得到了保障而得意,而吴月娘则是为了获得对失去已久的身份的确认(或者仅只是回忆)而得意,似乎更加不堪。当主子沦落为下人的地位之际,她们完全想象得到自己将得的遭际;而一旦意外地得到新主子的恩宠,却不免又喜形于色,这正与下人乍得主子恩宠而得意忘形殊途同归。封建社会人际关系之可悲和可憎,于是永远如此循环下去。而吴月娘对于两人的态度,对前者是畏惧,不敢招惹,对于后者给予她的意想不到的礼遇,却又受宠若惊,都是在讽刺吴月娘对于封建伦理道德的恪守,其实是多么不值一哂。
清明节本是祭奠死人的时候,兼之遇见婢作夫人的庞春梅,对于表面上坚信佛法的吴月娘,理应更深刻地感受到世事无常,人死如灯灭的幻灭感,但她却仍然对势利致以分明的崇敬,暴露了她的粗俗和对于佛教信仰的虚假。这大概是张竹坡称她为“奸险好人”时尚未曾想到的别样原因吧。
而从前的奴仆庞春梅仍然秉持着奴才本性,也显然反映了小说家对于主仆关系的愿望。即使在以前身为丫头的时候,庞春梅对于她的主子们——包括西门庆、潘金莲以及现在的吴月娘,也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表现出更多的恭顺,我们见到最多的反倒是她对于主子们“洋洋不睬”,对于主子的恩赐“似有若无”的高傲态度,但出乎所有人——也包括我们读者——意料,在已经被耻辱地赶出家门,但幸运地成为夫人之后,面对与自己地位几乎互换了的旧主的时候,庞春梅却表现出了从未表现过的恭顺,对每个曾经的主子都是恭敬有加,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似乎早已把她被吴月娘勒令她“罄身出户”时所蒙受的屈辱丢到了东洋大海。我们当然可以放心地说,与“蠢笨”但永不妥协的丫头秋菊相比,庞春梅其实才更具备奴才的本性。但从另一方面看,则庞春梅的这种“不忘旧主”的态度,很难称得上是作者有意的讥刺,反倒更像是对于这个从小就高傲不群的妇人的赞美——更多地是因为她代表了作者的封建道德理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永福寺里的庞春梅是作为“背恩欺主”的汤来保的对照物而出现,而他们的地位也反映了彼此的不同。来保毕竟不脱奴才身份,而庞春梅却是“脱胎换骨”作了主子,对于她来说,她曾经服从和不愿意服从的伦理道德,反过来成了她的保护伞。毕竟,主仆意识作为维系她们社会地位的基石,是应该处处被加以维护的。
孟玉楼到潘金莲坟头祭奠,却伤心异常,实因勾起了自己的无限心事。崇祯本的批评者说:“玉楼嫁人意,说出便伤贞淑,只在无意中暗暗逗露。处贤者以礼也。”在他看来,孟玉楼是《金瓶梅》中的“真正好人”,是惟一一个代表了作者理想的人物形象,因此处处把她与其他妇女的描写区分开来。小说中描写到的众多妇人中,真正得到了幸福生活的,也只有孟玉楼,没过多久,她就遇上了自己值得钟情的对象——本县知县相公的儿子李衙内——李拱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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