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月娘众人回家,不题。却说那日孙雪娥与西门大姐在家,午后时分无事,都出大门首站立。也是天假其便,不想一个摇惊闺的过来。那时卖胭脂粉花翠生活,磨镜子,都摇惊闺。大姐说:“我镜子昏了,使平安儿叫住那人,与我磨磨镜子。”那人放下担儿,说道:“我不会磨镜子,我卖些金银生活,首饰花翠。”站立在门前,只顾眼上眼下看着雪娥。雪娥便道:“那汉子,你不会磨镜子,去罢,只顾看我怎的!”那人说:“雪姑娘,大姑娘,不认的我了?”大姐道:“眼熟,急忙想不起来。”那人道:“我是爹手里出去的来旺儿。”雪娥便道:“你这几年在那里来?怎的不见?出落得恁胖了!”来旺儿道:“我离了爹门,到原籍徐州,家里闲着没营生,投跟了个老爹上京来做官。不想到半路里,他老爷儿死了,丁忧家去了。我便投在城内顾银铺,学会了此银行手艺,炼银大器头面各样生活。这两日行市迟,顾银铺教我挑副担儿出来,街上发卖些零碎。看见娘们在门首,不敢来相认,恐怕踅门瞭户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还不敢相认。”雪娥道:“原来教我只顾认了半日,白想不起。既是旧儿女,怕怎的?”因问:“你担儿里卖的是甚么生活?挑进里面,等俺们看一看。”那来旺儿一面把担儿挑入里边院子里来,打开箱子,用匣儿托出几件首饰来,金银镶嵌不等,打造得十分奇巧。但见:
孤雁衔芦,双鱼戏藻。牡丹巧嵌碎寒金,猫眼钗头火焰蜡。也有狮子滚绣球,骆驼献宝。满冠擎出广寒宫,掩鬓凿成桃源境。左右围发,利市相对荔枝丛;前后分心,观音盘膝莲花座。也有寒雀争梅,也有孤鸾戏凤。正是: 绦环平安祖母绿,帽顶高嵌佛头青。
看了一回,问来旺儿:“你还有花翠?拿出来。”那来旺儿又取一盒子各样大翠鬓花,翠翘满冠,并零碎草虫生活来。大姐拣了他两对鬓花,这孙雪娥便留了他一对翠凤,一对柳穿金鱼儿。大姐便称出银子来与他,雪娥两件生活,欠他一两二钱银子,约下他:“明日早来取罢。今日你大娘不在家,同你三娘和哥儿都往坟上与你爹烧纸去了。”来旺道:“我去年在家里,就听见人说爹死了,大娘生了哥儿,怕不的好大了?”雪娥道:“你大娘孩儿,如今才周半儿,一家儿大大小小,如宝上珠一般,全看他过日子哩。”说话中间,来昭妻一丈青出来,倾了盏茶与他吃,那来旺儿接了茶,与他唱了个喏。来昭也在跟前,同叙了回话,吩咐:“你明日来见见大娘。”那来旺儿挑担出门。
到晚上,月娘众人轿子来家。雪娥、大姐、众人丫鬟接着,都磕了头。玳安跟盒担走不上,雇了匹驴儿骑来家,打发抬盒人去了。月娘告诉雪娥、大姐说今日寺里遇见春梅一节:“原来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后首,俺们也不知他来替他娘烧纸,误打误撞遇见他,娘儿们又认了回亲。先是寺里长老摆斋吃了,落后又放下两张桌席,教伴当摆上他家的四五十攒盒,各样菜蔬下饭,筛酒上来,通吃不了。他看见哥儿,又与了一对簪儿,好不和气。起解行三坐五,坐着大轿子,许多跟随。又且是出落的比旧时长大了好些,越发白胖了。”吴大妗子道:“他倒也不改常忘旧。那咱在咱家时,我见他比众丫鬟行事儿正大,说话儿沉稳,就是个材料儿。你看今日福至心灵,恁般造化!”孟玉楼道:“姐姐没问他,我问他来,果然半年没洗换,身上怀着喜事哩。也只是八九月里孩子,守备好不喜欢哩!薛嫂儿说的倒不差。”说了一回,雪娥提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门首看见来旺儿。原来又在这里学会了银匠,挑着担儿卖金银生活花翠。俺们就不认得他了,买了他几枝花翠。他问娘来,我说往坟上烧纸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着我来家?”雪娥道:“俺们叫他明日来。”
正坐着说话,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对月娘说:“哥儿来家,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气,身上烫烧火热的。”这月娘听见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儿来,口揾着口儿,果然出冷汗,浑身发热。骂如意儿:“好淫妇,此是轿子冷了孩儿了!”如意儿道:“我拿小被儿裹的严严的,怎得冻着?”月娘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坟上唬了他来了!那等吩咐,教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着抱的去了!”如意儿道:“早是小玉姐看着,抱了他到那里,看看就来了,几时唬着他来?”月娘道:“别要说嘴!看那看儿,便怎的却把他唬了?”即忙叫来安儿:“快请刘婆子去。”不一时,刘婆来到,看了脉息,抹了身上,说:“着了些惊寒,撞见祟祸了。”留了两服朱砂丸,用姜汤灌下去。吩咐奶子卷着他热炕上睡。到半夜出了些冷汗,身上才凉了。于是管待刘婆子吃了茶,与了他三钱银子,叫他明日还来看看。一家子慌的要不的,开门阖户,整乱了半夜。
却说来旺次日依旧挑将生活担儿,来到西门庆门首,与来昭唱喏,说:“昨日雪姑娘留下我些生活,许下今日教我来取银子,就见见大娘。”来昭道:“你且去着,改日来。昨日大娘来家,哥儿不好,叫医婆、太医看下药,整乱一夜,好不心焦。今日才好些,那得工夫称银子与你?”正说着,只见月娘、玉楼、雪娥送出刘婆子来,到大门首,看见来旺儿。那来旺儿趴在地下,与月娘、玉楼磕了两个头。月娘道:“几时不见你,就不来这里走走!”来旺儿悉将前事说了一遍:“要来,不好来的。”月娘道:“旧儿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没了。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架的舌,把个好媳妇儿生逼临的吊死了,将有作没,把你垫发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来旺儿道:“也说不的,只是娘心里明白就是了。”说了回话,月娘问他:“卖的是甚样生活?拿出来瞧。”拣了他几件首饰,该还他三两二钱银子,都用等子称了与他。叫他进入仪门里面,吩咐小玉取一壶酒来,又是一盘点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厨上一力撺掇,又热了一大碗肉出来与他。吃的酒饭饱了,磕头出门。月娘、玉楼众人归到后边去,雪娥独自悄悄和他打话:“你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奴有话教来昭嫂子对你说。我明日晚夕,在此仪门里紫墙儿跟前耳房内等你!”两个递了眼色,这来旺儿就知其意,说:“这仪门晚夕关不关?”雪娥道:“如此这般,你来先到来昭屋里,等到晚夕,踩着梯凳,越过墙,顺着遮隔,我这边接你下来。咱二人会合一面,还有底细话与你说。”这来旺得了此话,正是欢从额起,喜向腮生。作辞雪娥,挑担儿出门。正是: 不着家神,弄不得家鬼。有诗为证:
闲来无事倚门阑,偶遇多情旧日缘。对人不敢高声语,故把秋波送几番。
这来旺儿欢喜回家,一宿无话。到次日,也不挑担儿出来卖生活,慢慢踅来西门庆门首,等来昭出来,与他唱喏。那来昭便说:“旺儿希罕,好些时不见你了。”来旺儿说:“没事,闲来走走。里边雪姑娘少我几钱生活银,讨讨。”来昭道:“既如此,请来屋里坐。”把来旺儿让到房里坐下。来旺儿道:“嫂子怎不见?”来昭道:“你嫂子今日后边上灶哩。”那来旺儿拿出一两银子,递与来昭说:“这几星银子,取壶酒来和哥嫂吃。”来昭道:“何消这许多!”即叫他儿子铁棍儿过来。那铁棍吊起头去,十五岁了,拿壶出来,打了一大注酒,使他后边叫一丈青来。不一时,一丈青盖了一锡锅热饭,一大碗杂熬下饭,两碟菜蔬,说道:“好呀,旺官儿在这里。”来昭便拿出银子与一丈青瞧,说:“兄弟破费,也打壶酒咱两口儿吃。”一丈青笑道:“无功消受,怎生使得?”一面放了炕桌,让来旺炕上坐,摆下酒菜,把酒来斟。来旺儿先倾头一盏,递与来昭,次斟一盏,与一丈青,深深唱喏,说:“一向不见哥嫂,这盏水酒,孝顺哥嫂。”一丈青便说:“哥嫂不道的酒肉吃伤了!你对真人,休说假话。里边雪姑娘昨日已央及达知我了,你两个旧情不断,托俺们两口儿如此这般周全。你们休推睡里梦里,要问山下路,且得过来人。你若入港相会,有东西出来,休要独吃,须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俺替你们须耽许多利害。”那来旺便跪下说:“只是望哥嫂周全,并不敢有忘。”说毕,把酒吃了。一回,一丈青往后边和雪娥答了话,出来对他说,约定晚上来,来昭屋里窝藏,待夜里关上仪门,后边人歇下,越墙而过,于中取事。有诗为证:
报应本无私,影响皆相似!要知祸福因,但看所为事。
【赏析】
先是李娇儿“回归”丽院,然后是潘金莲被逐出门,现在,又轮到了孙雪娥私奔出逃,西门庆生前的遗愿,就这样一点点被无情地背弃;这个大家庭最后的土崩瓦解,已经指日可待了。
《金瓶梅》里,人不分男女、老幼、贵贱,几乎无人没有淫情。孙雪娥固然得不到主子西门庆的宠幸,也因此少有描写其私房生活之处,但其实她一样是耐不住空房寂寞的女人。她与来旺的奸情——又是一桩“私仆”的好戏——其实早在第二十五回就暴露出来了。来旺去杭州置办为蔡太师祝寿的衣饰,回来单给孙雪娥“私己”带回来一份不薄的礼物,就已见端倪;后来小玉去来旺家寻宋惠莲,更于无意间获知了孙雪娥与来旺的关系。传到西门庆耳朵里,他先是“把孙雪娥打了一顿”,后来又“拘了他头面衣服,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他见人,此事表过不题”。最后的“此事表过不题”数字最妙。因为其时西门庆正睡着来旺的老婆宋惠莲,毕竟有些心虚,所以才如此轻轻发落。而在此前后,潘金莲刚刚为“私仆受辱”,女婿陈经济则在元宵之夜也与宋惠莲“打牙犯嘴”地“戏娇姿”,夫妻父子一齐上阵,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后来来旺终于被西门庆设计陷害,流放异乡,也终结了与孙雪娥的关系。只是谁也没想到,隔了数年之久,来旺又回来了。
本段开头,写孙雪娥与西门大姐无事出来“大门首站立”,听到了磨镜子的“惊闺”声,想起要磨镜子。隔了三十几回书,潘金莲与孟玉楼“磨镜”的情节(第五十八回),又以虽相似而实不同的面目复现了。
小说中上次出现磨镜的场景,是在第五十八回,潘金莲拉着孟玉楼的手,“两个同来到大门首站立”,听到了磨镜老人的“惊闺”声。西门庆在世时,在大门首站立的,从来只有潘金莲与孟玉楼,只有到了此时,孙雪娥(还有西门大姐)才终于享受到了作主妇的清闲和权利,也可以来大门首“倚门儿立”,散愁解闷了。但“倚门楣”的动作,对于封建社会中的一般妇女,尤其是《金瓶梅》中的众女性来说,可并不会博得“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样优美的辞句,作为对怀春少女天真可爱情态的赞美——她们似乎从来就不具备词句描述的那种优雅、纯洁的情感。相反,无论对潘金莲还是对孙雪娥来说,“倚门楣”的动作,却正是她们轻佻浮浪,甚至自甘堕落的供词。孙雪娥竟至最后沦落风尘,又被变卖入守备府,成为庞春梅报复、折磨的对象,含恨而终的不幸命运,甚至可以从这一漫不经心的动作中揭示出来。“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这是第二十九回吴神仙为西门庆诸妻妾相面时,给孙雪娥的预言。吴神仙的对众人的评语,基本上可以看作是对各人物结局的预告。很不幸,对孙雪娥的这预告,在小说的最后被验证了其正确性。
这是个不幸的妇人,虽然她也如其他妇人一样行止不端,得了汉子一夕恩爱就得意忘形,于汉子死后又盗财窃宝,与人私奔,但这仍不妨碍她是一个受侮辱受损害的妇女代表。不过在潘金莲被打发出门之后,她在家里的地位已经上升不少;随着孟玉楼再嫁,她已是家中除吴月娘之外仅存的主子了。而她仍要与来旺私奔,那么她遭到秉持正统伦理道德观念的崇祯本批评者的批评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私奔乃千古才子佳人偶为奇事,岂愚夫愚妇所可效也?雪娥、来旺宜其败也。”
来旺的意外出现,虽然最初并不带着复仇的意愿,但客观上仍加速了西门府的败落,也让孙雪娥更快地走向自己的悲惨结局。本回的回目标为“来旺盗拐孙雪娥”,但实际上,他不过是完成了孙雪娥的一个夙愿而已。他俩的奸情第一次被发现的时候,孙雪娥大概就怀揣着一个梦想——与来旺私奔出逃。我们看第二十五回来旺从外地刚一回来,孙雪娥就迫不及待地“透露蜂蝶情”,把宋惠莲红杏出墙的秘密告诉来旺。细绎起来,这大概是她有意要离间来旺与宋惠莲的夫妻关系,期盼能有机会与来旺做长久夫妻也未可知。虽然一波三折,但孙雪娥的这一梦想,终究就要实现了。
可惜,来旺对孙雪娥,显然也是淫欲多于真情的,甚至不能与宋惠莲相提并论。孙雪娥迫不及待地向来旺告发了他妻子与西门庆通奸的秘密之后,来旺除了醉中打骂了宋惠莲,却也并未采取更进一步的极端措施,反倒被宋惠莲一番反驳辩得哑口无言,不再追究。他们的夫妻关系,毕竟还是有一定的情感维系着的: 来旺的醉谤西门庆,是对他奸占自己妻子公然的反抗,却也显示了他对妻子不得已而为之的同情与理解;而惠莲更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自缢身亡了。以夫妇二人之间这种并不乏真情实感的感情基础,来旺不太可能会休妻再娶孙雪娥。当然,仅凭他们两人的名分及在西门庆家的地位来说,正大光明地走到一起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对于来旺而言,与孙雪娥的奸情其实有着另外一层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对西门庆的报复。来旺的醉骂西门庆,就毫不掩饰他的这一目的。“你背地图要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第二十五回),是潘金莲转述的来旺的狠话,也是来旺的心声。来旺之于孙雪娥,既然并无多么深厚的感情,报复西门庆恐怕才是他内心深处的目的之一。另一方面,来旺的报复还表现为他的图财。我们看来旺与孙雪娥夜晚从墙头盗运西门庆家财产时的情景,多像当年李瓶儿把花子虚的家产偷运到西门庆家的“镜头回放”。回末诗有言“报应本无私,影响皆相似”,无非是用因果报应来解释人为的报复罢了。
吴月娘的态度也值得注意。见到旧仆,她非但不念旧恶(至少在表面上,来旺是对主人家造成了侵害才获刑的),反倒热情地邀请他常来常往。这一方面固然有对于以前来旺所受不公正待遇的补偿,但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是她想重拾回往日的繁华记忆。西门庆死后,吴月娘所经历的和正在经历的,除了恶仆欺主,就是姊妹离散,甚至看到从前的婢女也凌驾于自己之上。这世界已非她所熟知的模样,世易时移,盛景不在。因此,作了夫人的庞春梅仍对她持下人之礼节让她极为受用,转口盛赞这个从前看不起的丫环,甚至还有能攀上贵夫人的荣耀感。相比这下,她更需要来旺等下人对她的尊敬。如果说庞春梅对她的恭谨,让她在骄傲的同时不免惶恐,那么来旺的卑下,则只会让她感到由衷的欣慰。上一回写清明节为西门庆上坟,吃饭时一家人居然主仆同食,这种为封建道德所不允许的尊卑失序,其实未必不是吴月娘要收束住人心的不得已手段。
对于宋惠莲的不幸身故,吴月娘把责任一古脑儿推到了已经惨死在小叔子刀下的潘金莲身上,却绝口不提当初孙雪娥在这件事情上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同样表明,她眼下最大的心愿,无非就是使这个家庭能够维持现状,保持稳定。因此,来旺与孙雪娥私奔,其实是吴月娘又一次“引狼入室”的必然结果(上一次是允许陈经济自由出入后院,给了他勾情潘金莲的机会)。而同为仆人的来昭夫妇,却为了几两银子(并非是与来旺或孙雪娥有多么深厚的交情),欺上瞒下,悖伦失德。一个大家庭里,从主人到仆人,离心离德至此,还有何说?吴月娘尽管想尽了办法,但家庭的破落已逞不可阻挡之势,“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何尝不是整个封建社会的败落之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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