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同孟玉楼饭后的时分,在花园里亭子上坐着做针指。只见掠过一块瓦儿来,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着头纳鞋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盼,影影绰绰只见一个白脸在墙头上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他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不知上墙瞧花儿,看见俺们在这里,他就下去了。”说毕,也不在意,就罢了。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着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的。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着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这西门庆就着梯凳过墙去了。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两个厮会,不必细说。
这潘金莲归到房中,翻来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一径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挨近他床边坐下。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又说没曾揸住你,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的不耐烦了。趁早实说: 从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得手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后脚我这边就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这里耍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探头舒脑的。原来是那淫妇使的勾使鬼来勾你来了。你还哄我老娘: 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来他家就是院里!”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慌的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说道:“怪小油嘴儿,禁声些。实不瞒你,他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到明日讨了鞋样去,每人替你做双鞋儿。要拜认你两个做姐,他情愿做妹子。”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啜哄人家老婆。我老娘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了!”说着,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只见他那话软仃,银托子还带上面。问道:“你实说,晚夕与那淫妇弄了几遭?”西门庆道:“弄倒有数儿的只一遭。”妇人道:“你指着你这旺跳的身子赌个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软如鼻涕浓如酱,恰似风瘫了的一般?有些硬朗气儿,也是人心!”说着,把托子一揪挂下来,骂道:“没羞的黄猫黑尾的强盗!嗔道教我那里没寻,原来把这行货子悄地带出,和那淫妇捣去了。”那西门庆便满脸儿陪笑儿说道:“怪小淫妇儿,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他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还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头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寿字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头上拔将下来,递与金莲。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纹低板、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造,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教你两个自在捣。你心下如何?”那西门庆喜欢的双手搂抱着说道:“我的乖乖的儿,正是如此!不枉的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买一套妆花衣服谢你。”妇人道:“我不信那蜜口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全,要依我三件事。”西门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妇人道:“头一件,不许你往走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说话。第三件,你过去和他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处,都依你便了。”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瓜子一般,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常顽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儿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金莲接在手中,展开观看,有词为证:
内府衢花绫表,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大绿细描金,镶嵌斗方干净。女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
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好生收我箱子内,早晚看着耍子。”西门庆道:“你看两日,还交与我。此是人的爱物儿,我借了他来家瞧瞧,还与他。”金莲道:“他的东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从他手里要将来。就是,也打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没问他要,我却借将来了。怪小奴才儿,休作耍。”因赶着夺那手卷。金莲道:“你若夺一夺儿,赌个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烂,大家看不成。”西门庆笑道:“我也没法了。随你看毕了,与他罢么。你还了他这个去,他还有个稀奇物件儿哩。到明日我要了来与你。”金莲道:“我儿,谁养的你恁乖!你拿了来,我方与你这手卷去。”两个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莲在房中香薰鸳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与西门庆展开手卷,在锦帐之中,效于飞之乐。看官听说: 巫蛊魇昧之事,自古有之。观其金莲,自从教刘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时,就生出许多枝节,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幽辱而为欢娱,再不敢制他,岂能不信哉。正是: 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
【赏析】
谁知更精彩的故事还在后边。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西门庆和李瓶儿的偷情最终还是被人发觉了,而这发觉者恰恰是潘金莲,这就更加显得热闹了。读者无疑会猜想: 这下西门庆的把柄被紧紧地抓在潘金莲手中,而潘金莲则刚刚因为和琴童的私通遭到西门庆的毒打,理应该好好出一口气了。潘金莲不是圣人,自然也会这样做的。小说的作者在开头顺着这种思路写出了潘金莲的选择,这就是: 驯夫发雌威。
西门庆和李瓶儿私通这件事的发生,对潘金莲来说,应是百感交集,又恨又喜的。她的恨,来源于对西门庆在自己以外又到处去追逐女人的“腥猫”行动的不满。出于一个女人的心理,她非常痛恨他的这种放浪,因此绝不允许他再去玩别的女人了。而如今他做出了这种丑事,无疑会把对自己的感情转移到李瓶儿身上,难道她能不恨?然而她也深知,在封建社会中,男人在家庭之外的寻花问柳是很难能够避免的。尤其是如西门庆这样在社会上的有财有势有地位的头面人物,要他断绝拈花惹草之事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抓住了他的把柄,正是天赐给了自己的一个极好的驯夫的机会,心中又怎能不暗暗高兴呢?在这种恨和喜的交集中,也许高兴的成分更多一些。因为她知道,只要紧紧抓住西门庆的这次把柄,并且设法充分利用,就可以在家庭中控制住他,至少也能让西门庆懂得她潘金莲不是好惹的,也是很大的胜利。用句俗话来说,就是“因势利导”。所以这次她是做足了架子,“归到房中,翻来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一径睡在床上,不理他”,摆出一副冷面孔。后来西门庆带着愧意来到她床边,潘金莲竟一反常态,“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破口大骂一通,那语言实在可用“狗血喷头”四字来形容。最后还用自己的“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把银托子也揪了下来。如此驯夫的“烈度”天下少有,也足以表现出潘金莲的恼怒了。这是一出家庭的戏剧,潘金莲演得相当不错,表现了十足的优秀演员的气质。小说也正是在这一环紧扣一环的艺术描写中,把潘金莲的聪明和做作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过目难忘。
在《金瓶梅词话》中,这则小说是刻画潘金莲艺术形象的一场重头戏。说它是重头戏,就在于作者把这个在社会夹缝中生存的女人身上的各种品质都充分地体现了,尤其是她的聪明、机敏和精明以及善于转圜达变等尤为鲜明。在她生活的家庭中,西门庆毕竟是个“法人代表”,是一家之主,手中握有所有家庭成员的生杀大权,乃是一个足可决定各人命运的主要人物,而且在名义上还是她的丈夫。所以抓住西门庆的这次把柄大闹一下就可以了,而今见他在自己的一场狂风暴雨面前,非但不生气,而且还“满脸儿陪笑”,服软了,这给足了她面子。精明的潘金莲懂得见好就收,适可而止,掌握和西门庆大闹的“度”。在作者的笔下,她把这个“度”控制得很好。和主子闹闹是可以的,然而大可不必一直闹下去,该收手时得收手。读者从这场家庭风波中不难看到潘金莲的聪明和机敏。也正是在这类问题上,她和同为妾之身份的孙雪娥等不同,会得到西门庆的喜爱,有时甚至是宠幸。在西门庆家的妻、妾中,唯有潘金莲是可以和主人斗嘴撒娇、有时简直是可以撒泼并且耍一点无赖的人。而且往往越是“作”的女人,越可以在家庭中争得一点地位,并且不时获得一点经济上的好处。
这则小说写活了潘金莲,乃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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