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见西门庆出来了,从新花枝招扬,与月娘磕头,说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费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还下礼去,说道:“你喜呀。”李瓶儿道:“与姐姐同喜!”磕毕头起来,与月娘、李娇儿,坐着说话。只见孙雪娥、大姐来与月娘磕头,与李娇儿、李瓶儿道了万福。小玉拿将茶,正吃茶,只见李瓶儿房里丫鬟绣春来请,说:“哥儿屋里寻哩!爹使我请娘来了。”李瓶儿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里去了,一搭儿去也罢了。只怕孩子没个灯儿。”月娘道:“头里进门,我教他抱的房里去,恐怕晚了。”小玉道:“头里如意儿抱着他,来安儿打着灯笼送他来。”李瓶儿道:“这等也罢了。”于是作辞月娘,回房中来。只见西门庆在屋里,官哥儿在奶子怀里睡着了,因说道:“你如何不对我说,就抱了他来?”如意儿道:“大娘见来安儿打着灯笼,就趁着灯儿来了。哥哥哭了一回,才拍着他睡着了。”西门庆道:“他寻了这一回,才睡了。”李瓶儿说毕,望着他笑嘻嘻说道:“今日与孩子定了亲,累你。我替你磕个头儿。”于是插烛也似磕下去。喜欢的西门庆满面堆笑,连忙拉起来,做一处坐的。一面令迎春摆上酒儿,两个这屋里吃酒。
且说潘金莲到房中,使性子,没好气。明知西门庆在李瓶儿这边,一径因秋菊开的门迟了,进门就打两个耳刮子,高声骂道:“贼淫妇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开,你做什么来?今儿我且不和你答话!”于是走到屋里坐下。春梅走来磕头、递茶。妇人问他:“贼奴才他在屋里做什么来?”春梅道:“在院子里坐着来。你叫了,我那等催他还不理。”妇人道:“我知道,他和我两个殴气。党太尉吃匾食,他也学人照样儿行事,欺负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门庆在那屋里听见;不言语,心中又气。一面卸了浓妆,春梅与他搭了铺,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去了。妇人把秋菊教他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教春梅扯了他裤子,拿大板子要打他。那春梅道:“好干净的奴才,教我扯裤子,倒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走到前边,旋叫了画童儿小厮,扯去秋菊底衣。妇人打着他,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大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官哥儿,打发睡着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妨头,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捂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
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入房来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的这咱还不梳头收拾?上房请你说话。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李瓶儿也不提金莲那边指骂之事,只说:“我心中不自在。”西门庆告说:“乔亲家那里,送你的生日礼来了:一匹尺头,两坛南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嗄饭;又是哥儿送节的两盘元宵,四盘蜜食,四盘细果,两挂珠子吊灯,两座羊皮屏风灯,两匹大红官缎,一顶青缎的金八吉祥帽儿,两双男鞋,六双女鞋。咱家倒还没往他那里去,他又早与咱孩儿送节来了。如今上房的请你计较去。只他那里使了个孔嫂儿和乔通押了礼来。大妗子先来了,说明日乔亲家母不得来,直到后日才来。他家有一门子做皇亲的乔五太太,听见和咱门做亲,好不喜欢,到十五日也要来走走。咱少不得补个帖儿请去。”李瓶儿听了,方慢慢起来梳头。走到后边,拜了大妗子。孔嫂儿正在月娘房里待茶,礼物都摆明间内,都看了。一面打发回盒起身,与了孔嫂儿、乔通每人两方手帕、五钱银子,写了回帖。又差人补请帖,送与乔太太去了。
【赏析】
官哥的故事没完,在这则小说中激起了余波阵阵。“金瓶共斗气”的金、瓶分别是指西门庆的两个小妾潘金莲和李瓶儿,她们也是这部《金瓶梅词话》中的两个主要的女性人物。中国古代文化中存在着“一山难容二虎”的现象,这在西门庆的家中表现得也很明显。这个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从各自的利益出发,互相猜忌、倾轧,使尽了权术,以期维护既得的利益,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这种争斗在几个女性,特别是小妾之中尤为突出。
历史上有许多这样的故事:在皇帝身边的诸多女人,互相争宠,目的是为得到正宫——皇后的尊号,如此不但可使自己得到统领后宫的权力,也可使家族同时鸡犬升天,荣耀无比,为此而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精彩戏剧。其所用手段残忍,花样百出,《二十五史》中的记录斑斑,写下了真实的铁证。而要得到这皇后的尊号,最好最重要的方法是和皇帝生个儿子,而且要是长子,这样他才能巩固地位。所以,在皇帝面前争宠,挖空心思,想尽各种办法向皇帝献媚,目的是为了得到他的垂青,以获得生儿子的机会。今天看来,这样的女人是多么的可怜和可悲啊!她们一点幸福也没有,因为主宰个人命运的是他人而非自己。然而,在封建时代,女孩子除此又有何路可走呢?
西门庆的家中充满了各种矛盾。妻妾之间,妻妾与下人之间,就是下人与下人之间也是如此。在各种家庭矛盾中,以妾与妾之间的矛盾冲突尤为激烈。因为在这个家庭中,夫妻之间,也即西门庆和吴月娘之间虽然也有矛盾,但基本上可以摆平。一则是西门庆“主外”,吴月娘“主内”,这样的分工可以避免许多矛盾的发生。二则是“主外”的西门庆只管在外“打拼”官场和生意,余暇则消磨在温柔乡中,既懒得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管理家中的事,而一股脑儿地把它们全丢给了吴月娘去处理。三则是吴月娘在家庭中的处于“一人之下,诸人之上”的地位,除了西门庆以外,其他不管什么人都奈何她不得。四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是吴月娘的精明。她在家中故作贤惠,以正统的正牌娘子的规范约束自己,处事比较通达,注意协调各种关系,特别是平衡各个小妾之间的冲突,有处理家庭中突发之事的能力。更重要的一点是她没有生儿子,这样就不会在众人面前树敌,也平息了若干可能的冲突隐患。然而,西门庆的几个小妾,情况就不一样了。她们之间谁也不肯臣服,各人都想争取成为妾之老大,全家女性人物之老二。一旦吴月娘有事,也好及时扶正,成为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因此相互之间明争暗斗不断。其中尤其是潘金莲,自恃年轻美貌,又聪明伶俐,且有发嗲的本领,自认有办法征服西门庆,所以四处出击,以图夺得先机。然而,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生育。自从进了西门庆的家庭之后,已有一段时日,这个肚子偏偏不争气,就是怀不上孩子。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很大。她知道要维持和巩固自己在西门庆家庭中的地位,获得西门庆的青睐,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生下一个儿子来。因为这正是西门庆最想要的。谁知她日思夜想,就是不怀孕,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潘金莲的“东风”未到,可李瓶儿的“东风”却吹了过来。这个后进西门庆家的女人,不久却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且生下的是一个男孩——名叫官哥儿。这真是“哪壶水不开,她偏要提哪壶水”,这件事把潘金莲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官哥儿吞下肚去。官哥儿出生后,西门庆全家都很喜欢这个孩子,上面所叙的幼小年纪就要和乔大户结亲的故事,就反映了他们的这种愉悦的心情。在潘金莲看来,更可恨的事是,从这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起,李瓶儿的命运很快被改变了。母随子贵,李瓶儿在西门庆的眼中自然也改变了印象,从一个夺占得来的小妾变作“孩子他妈”。而随着官哥儿的长大,这个“孩子他妈”也越来越得到重视。在那个孤寂弄琵琶的雪夜,西门庆从夏提刑家饮酒回来,第一个走进的就是李瓶儿的房间,而对潘金莲的寂寞和痛苦却根本不放在心上。直至苦苦单相思的潘金莲拨动琴弦,高调弹唱之后,才促使他来到潘金莲的房间。这就很好地说明了两人在西门庆心中的分量是有着轻重和高下之区别的。这真使潘金莲气啊!然而又对李瓶儿无可奈何。她随时准备借机发作,以宣泄心中郁积的烦闷。金、瓶之间一场暴风雨的来临看来已难以避免。
然而,潘金莲实在是个精明的人。要是直接出面,胡搅蛮缠,如泼妇骂街式地辱骂,会丧失她的人格。更重要的是,这样做并不能得到任何人的同情。从西门庆到吴月娘,从家中的妾到丫鬟和使女们,谁也不会原谅她。如此自我孤立、遭人白眼,她是不会做出这种蠢事的。可是怨恨深埋在心中而不发作,也不是她的性格。于是她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既发泄了胸中的怨恨,又不致遭到西门庆和全家人的孤立。这种办法叫做“周瑜打黄盖——做戏给外人看”。
这则小说从官哥儿入手,写李瓶儿和吴月娘的得子后的高兴。这时的潘金莲却躲在房中“使性子,没好气”。作者在这里采取的是对比的艺术手法。他一边写李瓶儿和吴月娘的得意,另一边又写了潘金莲的失落。此时,正遇秋菊开门稍微迟了一些,潘金莲就借机先发作起来。她先是“进门就打两个耳刮子”,然后是高声大骂。第二天又施以酷刑:“妇人把秋菊教他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教春梅扯了他裤子,拿大板子要打他。”可怜秋菊做了“替死鬼”。明明是潘金莲对李瓶儿倚子得夫宠有意见,她却偏把怨气撒在秋菊身上。“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可见这一顿棍棒之狠毒。秋菊何罪?只因把门开得稍迟了些。这类事只要提醒她下次注意就可以了,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地大打出手。从秋菊的挨打可知:在这个貌似平和安宁的家庭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森严。主子可以打妻妾,而妻妾则可以打婢女,婢女也可以打下人。而潘金莲的这次打人,显然有着指桑骂槐的目的,否则她也不会对秋菊下如此的重手。只是苦了秋菊,白白成了金、瓶两人斗气逞胜的牺牲品。这一点,在小说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你看,当隔壁的李瓶儿实在看不过去,叫绣春去对潘金莲说:“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李瓶儿不提官哥便罢,提了官哥却似火上浇油,更加使潘金莲狠命地揪打秋菊,打得个死去活来。这类艺术描写,倘用鲁迅的话来说,作者使用的是不加任何粉饰的言词来描写人物,通过人物的言行来凸显他们的思想品德的高尚。这种描写手法,叫做白描。这里的白描手法,虽非重彩浓墨,然而由于作者的精雕细刻,还是让读者看了一场好戏。
文学创作中的对比艺术手法的运用,是刻画鲜明的人物性格的有效手段,因为通过比较,可以使人看出异同,从而在认知上得到不同的审美观感,艺术人物由此亦可在读者心中站立起来,所以它常常为作家们所选用。小说《金瓶梅词话》在这方面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在这则故事中,他也通过潘金莲激打秋菊这件事,和李瓶儿对此事的态度对照着写,从而在她们的不同处世中,让人看到两人不同的性格特征,从而把握小说作者揭示的思想主题。我们在作者的叙述中看到,早在潘金莲激打秋菊的时候,“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她,把两只手气的冰冷”,但她并没有发作,去和潘金莲理论,而采取了“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只是“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第二天,西门庆来房看到她眼睛哭得红红的,问其原因,李瓶儿根本“不提金莲那边指骂之事”,而用淡淡的“我心中不自在”这句话掩饰了过去。这就是李瓶儿在西门庆家的生存之道。要是换了潘金莲,就绝对不是这样了。家中无事,她偏要寻出个事来,如果有事,也许就会闹得家反宅乱,鸡犬不宁。其实,李瓶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在这件事上,她采用默默忍受的息事宁人的态度,是想用这种办法来保护自己和官哥儿的安全。聪明的她,通过察言观色早已知道,自从生下儿子后,西门庆对她另眼相看,到她房中的次数明显增多,自己已经成为家中众人的“活靶子”了。潘金莲的激打秋菊,只不过是众女眷中这种情绪爆发的一次新佐证而已。倘若她借机反击潘金莲,依仗西门庆的宠爱和得子的威势,很可能会逞一时之雄。然而,她失去的可能更多。聪明的李瓶儿暂时隐忍的玄机就在这里。而读者通过此事看到的潘金莲是如此的咄咄逼人,而李瓶儿却是一个谦谦君子,感情的天平倾向所在一目了然,而这也正是小说作者要达到的艺术目的。这些在艺术上的炉火纯青之处,我们只有通过细读小说文本才能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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