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壶酒,几碟下饭,在前边铺子里还和傅伙计、陈经济同吃。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不乐坐,搭下铺,倒在炕上就睡了,因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两个吃罢,陈姐夫想是也不来了。”这玳安柜上点着夜烛,叫进平安来,两个把那酒你一钟,我一盏都吃了。把家伙收过一边,平安便去门房里去睡了。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通厮脚儿睡下。傅伙计闲中因话提话,问起玳安说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样棺椁祭祀、念经发送,也够他了。”玳安道:“一来他是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只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是便是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们下人,自来也不曾呵俺们一呵,并没失口骂俺们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没赌一个。使俺们买东西,只拈块儿。俺们但说: ‘娘,拿等子你称称,俺们好使。’他便笑道: ‘拿去罢,称甚么。你不图落图甚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些。他当家,俺们就遭瘟来,会把腿磨细了!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拿出来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们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们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狠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们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受不的人央。俺们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快戳无路儿,行动就说‘你看我对你爹说’,把这‘打’只题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出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他想的起那咱来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那个管打扫花园,又说地不干净,一清早晨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齁齁就睡着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箫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去。书童蓬着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斗,半日才进后边去。不想今日西门庆归后边上房歇去,这玉箫赶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童递了眼色,两个走在花园书房里干营生去了。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只见画童儿正在那里扫地。金莲道:“贼囚根,干净只你在这里扫地,都往那里去了?”画童道:“他们都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你且丢下笤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拿一匹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拿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我问他去。”良久回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童哥与崔大哥管孝帐,娘问书童哥要就是了。”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画童向厢房里瞧了瞧,说道:“才在这里来,敢往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金莲道:“你自在这里扫完了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花园书房内。偶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推开门,只见他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在此干得好事!”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那书童连忙拿来递上。金莲径归房来。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便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这奴才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那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恕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这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那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够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径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马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赏析】
中国古代小说中情节结构的二元对立模式,故事叙述中的辩证法,比比皆是。比如《金瓶梅》中,首先经张竹坡提出,后为大家所熟悉的“冷热”金针的结构模式,就贯串在几乎每一回当中。当然,具体到每一回中,“冷热”可以很方便地换作多种对立的一组组词,比如“聚散”、“悲喜”、“生死”、“盛衰”,或者“热闹与冷漠”、“贫贱与豪华”、“生趣与死寂”……。从全书的整体结构来看,李瓶儿母子的相继死亡是西门庆家庭离散之开端,西门庆的事业和家庭从此就渐渐由上升通道进入到下降通道,由“极热”到“极冷”,这是大结构的对立。中间虽然也偶有锦上添花的喜庆,甚至有悲中之喜——如官哥去世而生意发达;瓶儿去世的同时而结交豪势(请六黄太尉),声势显赫——但就大势而言,则“冷信”已伏。而本回中书童的出逃,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成了西门庆事业“散”的开端。所谓“家破人亡”,至此已见端倪。
本段故事其实是似断实连的两截。前半部分玳安带着酒意向傅伙计介绍家里妻妾的情况,特地将李瓶儿与潘金莲作了一番对比。小说家欲借玳安对她的评价,当作对李瓶儿做盖棺定论,也趁机宣布她的戏份将告一段落。不过李瓶儿还并没有完全退场,而借着盛大的葬礼完成她最后的演出,此后她的影响也并没有像她的肉身一样消失,而经常以各种形式“魂兮归来”——或者借子虚乌有的托梦的方式,或者凭着她遗留在这个世间的财物,更隐蔽的出现则是靠一出出勾起相思情的戏剧演出,不断地对存世者的生活施加种种影响。但死者已逝,生者尚在,潘金莲(还有庞春梅)无疑即将再次成为故事的焦点。所以玳安的最后一段品评,正是给了这“房里”的“金、梅”主仆二人。随后,因李瓶儿去世沉寂了好半天的潘金莲又腾跃上场了。
可以说,《金瓶梅》这出大戏里的戏剧冲突、矛盾焦点,差不多都与潘金莲有关。比如几乎充斥全书的西门庆与他人的偷情等种种不堪,从最早的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偷情,到后者嫁进门后偷听两人云雨,再到偷听西门庆与宋惠莲的苟合,然后是干涉西门庆与王六儿的淫乱,总之西门庆的奸情都总会被潘金莲发现,而且往往是第一个发现。这实非偶然,也不全属意外,根因在于潘金莲的兴奋点正在此处,故使她每每能如此敏锐地发觉她“想发觉”的种种事件。作为一个既无权又无财的“弱”女子,她所仰仗的,只能是她自己的智慧、泼辣、狠毒和敏锐——如果我们把猜忌和多疑叫作敏锐的话。所以她对于周围人的观察最细,直觉也最准确。一听到书童不知到哪去了的消息,她的本能反应恐怕就是要发生什么不堪之事了——甚至说不定是她自己想与书童行什么苟且之事,如果我们还记得她最早与琴童偷情的丑事,那么这并非凭空的揣测。你看,她并不支使小厮或者丫环去寻,却宁愿自己去找,而且走路时的“轻移莲步”固然极美,似乎不过是小说家的套语,但对于此时的潘金莲,更像是蹑手蹑脚,欲求发现什么。果然,当她走进花园的时候,她潜意识里期待的一幕如她所愿地上演了。书童和玉箫的奸情暴露,而且毫无例外地,他们是被这个小厮们最怕,而又最不容易“摆平”的“五娘”撞破了。
被潘金莲“撞破”奸情,对于书童、玉箫这一对奴仆来说,或许既幸又不幸。不幸的当然是被主母发现,在骨子里虽然淫乱不堪,但表面上还要讲究礼法的西门家里,这样的通奸显然是面临被赶出家门的命运。对仆役们来说,被赶出这个万恶的家庭,并非意味着自由,而将是坠入如鲁迅所言从“暂时做稳了奴隶”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更悲惨境地,所以我们才在李瓶儿临死之际看到,奶娘如意儿悲切地哀求李瓶儿想办法不让她被赶出家门。但幸运的一面是,他们碰上的主母,却是从不以淫、毒为耻,却专以窥视为乐,以窥视得利的“五娘”。就如同她每次“撞破”别人奸情都并不揭发出来一样,当事者至少没有眼前的危险。她不过是以此为要挟,或者强迫西门庆听命于她,或者对当事的妇女有预谋地打击或者盘剥。只要满足她协同作恶的意愿,类似偷情这样的行径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这一次被要挟的,换成了丫环玉箫和小厮书童而已。
其实潘金莲的要求很简单。我们知道这个妇人并不怎么爱财,所以,虽然她对玉箫“约法三章”,但第二条,“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稍出来与我”,表面上似乎是要图谋些家财,但实际上这并未发生,她只要玉箫能利用职务之便(作为吴月娘的贴身丫环)时时向她汇报月娘房里的动静,就保证此事不会泄露。
但小厮书童却作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选择——出逃,而且还“到前边柜上诓了傅夥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正如前述,他的出逃是一个有重大意义的事件,在此之前,西门庆家的仆人尽管也有离开家门的,但那都是被逐出门,比如琴童,比如来旺,均属被动,并没有任何一个仆人敢于主动潜逃。而在书童之后,则先有拐财远遁的韩道国夫妇,后有拐带人口远走他方的来旺,西门庆一旦去世,种种“黑吃黑”的现象层出不穷。而溯其根源,则书童可为始作俑者。与丫环偷情并非是多么严重的罪行,居然使他甘于铤而走险,实在是因为他利用了西门庆在“热丧”期间不暇旁顾的空子。这个本来是知县作为礼物送给西门庆的奴才,兼为西门庆的泄欲工具之一的娈童,以他的聪明机灵,最早地感受到了西门庆家即将“树倒猢狲散”的结局,而选择在一个有利的时机占据主动。应该说,从此以后,《金瓶梅》就差不多转入“散”的描写中来了。
玉箫的偷情,上一回中也早有铺垫。当众丫环在李瓶儿灵堂前的戏台后听戏(《玉环记》)的时候,小玉听到戏剧中有人物与玉箫同名,就以此为借口与后者开起了玩笑。戏里的玉箫,本是一个妓女,与落第书生韦皋私订终身。当然这是一个剧作者大力褒扬的人物。而现实生活中的玉箫,则因为在这个糜烂的家庭里的耳濡目染,也与小厮有了私情,但小厮固非有才有貌的书生韦皋可比,她虽然也非逢人卖笑的妓女,但终究也不像戏中玉箫的有情有义,更谈不上什么节操。潘金莲一发现,她就只能“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苦苦求情告饶,并且甘受潘金莲的“约法三章”,从此就成了潘金莲安插在吴月娘身边的“卧底”。这种戏里戏外的对比,让我们体会到了“假(小说)中假(戏)”对“假(戏)中真(小说描写的现实生活)”的绝妙反讽。值得一提的是,玉箫的告密也使潘金莲此后又生出了几次风波。这些风波固然是因为潘金莲对于敌手的“知己知彼”,以为胜券在握,但同时也在客观上使她的肆无忌惮让吴月娘终于感到切实的威胁,最终将她逐出家门,使她最后惨死武松刀下。所以说,玉箫的跪求对潘金莲来说,既是福,更是祸。
而借小厮之口品评人物,这一手法《红楼梦》的作者也受到了启发。贾府里的小厮兴儿评价王熙凤——“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就跟借玳安之口评价女主角机杼同出;而上一回中我们还提到了李瓶儿的葬礼使我们联想到秦可卿的葬礼,后者中从挑选棺木,到不辞僭越地书写“旌铭”,都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些从结构到细节的相似,都显现出《红楼梦》对于“前辈”《金瓶梅》,是一种全方位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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