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家中有两个奴才的结果令人瞩目: 一个是春梅,后来成了周守备的堂堂正夫人,气焰极盛;另一个则是玳安,成了最后承受西门庆家业的接班人,人称“西门小员外”。假如说春梅最后能婢作夫人是由于机缘好,那么玳安能成为员外则完全是在于功夫深。
玳安的功夫主要是在于做好一个奴才。做好一个奴才的关键是能摸透主子的心思,迎合主子的好恶,一切围着主子转。他作为西门庆的贴身跟班,西门庆在官场、商场、情场上的种种活动,他几乎都跟在一起,听从使唤,说一不二。而对其他人,则都要看主子的眼色来决定自己的言行,该说的说,该瞒的瞒,该拍马的拍马,该冷落的冷落,随机应变,处处乖巧。比如,第八回写到西门庆娶了孟玉楼,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一个多月没有往潘金莲家中去,使得她憋得慌。一天,潘金莲好容易见玳安从门前走过,马上就把他叫住。金莲敏感到西门庆另外有花头,就问他:“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把我做个网巾圈儿——打靠后了?”玳安马上为西门庆掩饰,说:“俺爹再没续上姊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得六姨。”但精灵的金莲不信,在一再追问下,又加上玳安心里清楚,金莲也是西门庆的相好,得罪不得,更何况自己也曾得到过她的好处,于是吞吞吐吐地还是将孟玉楼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金莲听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想不通“与他从前已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这时,玳安在懂得主人心理的前提下,讨好这个主人的情人说:“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的也只在这两日头,他生日待来也。你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捎去,与俺爹瞧看了,必然就来。”这使得潘金莲一时十分感激,又是弄点心,又是给小费,玳安白落了个人情,又没有得罪西门庆。后来,在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的过程中,玳安也是瞒里瞒外,处理得很巧妙。一天,西门庆吩咐他回家时,李瓶儿关照他说:“到家里,你娘问,只休说你爹在这里。”他即回答道:“小的知道,只说爹在里边过夜,明日早来接爹就是了。”当下把李瓶儿喜欢得要不的,说道:“好个乖孩子,眼里说话!”到明天,玳安接西门庆回家后,潘金莲揭穿了他们的鬼把戏:
金莲便问:“你昨日往那里去来?实说便罢,不然我就嚷的尘邓邓的。”西门庆道:“你们都在花家(即瓶儿家)吃酒,我和他们灯市里走了回来,同往里边吃酒过一夜。今日小厮接去,我才来家。”金莲道:“我知小厮去接,那院里有你那魂儿罢么!贼负心,你还哄我哩!那淫妇昨日打发俺们来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捣了一夜。捣够了,才放来了。玳安这贼囚根子,久惯儿牢成!对着他大娘,又一样话儿,对着我,又是一样话儿。先是他回马来家,他大娘又是问他: ‘你爹怎的不来家?在谁家吃酒哩?’他回话: ‘和应二叔众人,看了灯回来,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教我明早接去哩。’落后我叫了问他,他笑不言语。问的急了,才说: ‘爹在狮子街花二娘那里哩。’贼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计?想必你教他话来?”西门庆哄道:“我那里教他!”(第十六回)
的确,玳安高明就高明在用不到西门庆教他,但他却如西门庆“肚里的蛔虫”(第六十二回吴月娘语),摸透了主人的脾性和心理,也摸透了主人与各种人的关系,巧于逢迎周旋。关于这一点做奴才的基本经验,他自己也坦率地介绍过两次。一次是平安儿没有拦住帮闲白来抢进屋来混了一顿饭吃,事后西门庆大为恼火,把平安儿打了个皮开肉绽。玳安这时就给平安儿讲伺候主子要“见景生情”的心得:
平安儿,我不言语憋得我慌。亏你还答应主子,当家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 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比不得应二叔和谢叔来,答应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间便罢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应不在家,你怎的放人来?不打你却打谁?(第三十五回)
另一次是李瓶儿死了,西门庆哭得不思饮食,还是玳安出了个主意,请应伯爵、谢希大两人来劝说了几句,西门庆“即拭泪而止,令小厮后边看饭去了”,这时:
玳安走至后边,向月娘说:“如何?我说娘们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金莲道:“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玳安道:“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第六十三回)
他就是一个积年久惯的“心腹”,能拿住主子的性儿,又能“见景生情”,见机行事,这就永远能讨得主子欢心。这就是做好一个奴才的看家本领。
当然,听话当是奴才的第一要着,但他要被主子真正看上,毕竟还要有一点才干。玳安在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上,还是有一手的。第五十一回写吴月娘正在听尼姑宣讲经卷,忽然有宋巡按家差人送礼来,吴月娘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玳安就露了一手:
正乱着,只见玳安儿放进毡包来,说道:“不打紧,等我拿帖儿对爹说去。教姐夫且让那门子进来,管待他些酒饭儿着。”这玳安交下毡包,拿着帖子,骑马云飞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这般说了:“巡按宋老爷送礼来。”西门庆看了帖子,……连忙吩咐:“到家教书童快拿我的官衔双摺手本回去。门子答赏他三两银子、两方手帕,抬盒的每人与他五钱。”玳安来家,到处寻书童儿,那里得来,急的只游回磨转。陈经济又不在,教傅夥计陪着人吃酒。玳安旋打后边楼房里讨了手帕、银子出来,又没人封,自家在柜上弥封停当,教傅夥计写了,大小三包。……正在急唣之间,只见陈经济与书童两个,叠骑着骡子才来。被玳安骂了几句,教他写了官衔手本,打发送礼人去了。
吴月娘就放心地仍在后边听佛曲,陪着尼姑吃茶食。她虽然没有说几句赞赏玳安儿的话,但心里还是明白的,后来她让玳安承受家业,或许就是由这类事情给她留下了较好的印象的缘故吧!
当奴才的对上是极力奉承,对下则摆足架势,这是一种奴性正反两方面的正常表现。第四十六回写西门庆的妻妾在元宵节出外赴宴,大雪骤降,月娘叫玳安回家取皮袄,他到家却差琴童找玉箫去取,自己则找情人小玉烤火吃酒肉,害得琴童,在风雪黑夜,到外面去找玉箫,跑前跑后,往返四次,叫苦连天,又不敢在他与小玉面前发作。第四十五回,写李娇儿房中的丫头夏花儿因拾金事发,挨了一顿拶打,吴月娘正使人将她变卖出去,而李桂姐怕影响其姑姑的声价,就在西门庆前说情。西门庆改变了主意,就吩咐玳安去告诉月娘留下夏花儿。玳安觉得此事难办,就差画童儿去告诉吴月娘。他这样老是差遣“奴才的奴才”,怪不得月娘要大骂他:“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动?又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一声儿,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坛遣将儿,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你展翅儿巾,就只遣他去!”
玳安长期跟着西门庆,上行下效,主子的种种劣性也被他继承下来了。比如其贪财,小说多处写到他捞外快,乃致在苗青案中,也捞了一把。其贪淫,特别见之于他偷贲四嫂。张竹坡曾指出,小说之所以安排了一个贲四嫂,就是为了写玳安。玳安一方面为西门庆与贲四嫂之间牵线搭桥,站岗放哨;另一方面,等西门庆一走,就进去取而代之,与贲四嫂同枕同眠。这与其说是有意“欺主”,倒还不如说是习以成性。尤其是第五十回写他与琴童一起到蝴蝶巷鲁家嫖妓时,一副无赖恶霸的嘴脸,与西门庆如同一辙。那天,西门庆在王六儿家奸宿未起,玳安就抽空招呼琴童一起“混一回子去”:
那玳安一来也有酒了,叫门叫了半日才开。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称银子哩,见两个凶神也般撞进里间屋里来,连忙把灯来一口吹灭了。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便让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们听就去。”王八道:“管家,你来的迟行一步儿,两个刚才都有了人了。”这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扠进里面。只见黑洞洞,灯也不点,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子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了?”玳安道:“我你娘的眼!”不防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叫着阿,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扒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教他且试试新夹棍着!”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官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余几碟都是鸭蛋、虾米、熟鲊、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玳安便搂着赛儿一处,琴童便拥着金儿。……正唱在热闹处,忽见小伴当来叫,二人连忙起身。玳安向赛儿说:“俺们改日再来望你。”说毕,出门。(第五十回)
其贪淫,其霸道,其无赖,正是一个活脱的小西门庆!这就不难理解作者有意让这样的一个人物来作为西门庆的接班人。不过,玳安虽然在许多方面接了西门庆的班,但实际上还没有完全达到西门庆的“境界”。在西门庆死后,在清河县又出了个俨然西门庆式的人物,那就是张二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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