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那日归李娇儿房中宿歇,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着精神。午间,戴着白忠靖巾,便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两个唱的。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上来,就逃席走出来了。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随。那时约十九日,月色朦胧,带着眼纱,由大街抹过,径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门来。那时才上灯以后,街上人初静之候。西门庆离他后门半舍远把马勒住,令玳安先弹段妈妈家门。原来这妈妈就住着王招宣府家后房,也是文嫂举荐,早晚看守后门,开门闭户,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脚做眼。文嫂在他屋里听见外边弹门,连忙开了门。见西门庆来了,一面在后门里等的西门庆下了马,带着眼纱儿引进来;吩咐琴童牵了马,往对门人家西首房檐下那里等候;玳安便在段妈妈屋里存身。
这文嫂一面请西门庆入来,便把后门关了,上了拴。由夹道内进内,转过一层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间正房,傍边一座便门闭着。这文嫂轻轻敲了门环儿,原来有个听头儿。少顷,见一丫鬟出来开了双扉,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栊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龙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傍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硃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西门庆正观看之间,只听得门帘上铃儿响,文嫂从里拿出一盏茶来与西门庆吃。西门庆便道:“请老太太出来拜见。”文嫂道:“请老爹且吃过茶着;刚才禀过,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望外观看西门庆: 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上面绿剪绒狮坐马,一溜五道金钮子,就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一见满心欢喜,因悄悄叫过文嫂来,问:“他戴的孝是谁的?”文嫂道:“是他第六个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间没了,不多些时。饶少数,家中如今还有一巴掌数儿。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这婆娘听了,越发欢喜无尽。文嫂催逼他出去见他一见儿。妇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爹房内拜见哩。”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幕垂红,地平上毡毹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襴裙子,老鸦白绫高底扣花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的菩萨。有诗为证:
面腻云浓眉又弯,莲步轻移实匪凡。
醉后情深归帐内,始知太太不寻常!
这西门庆一见,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坐的。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一个小丫鬟名唤芙蓉,红漆丹盘拿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丫鬟接下盏托去。文嫂就在傍开言说道:“太太久闻老爹在衙门中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爹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肆业,年幼失学家中,有几个奸诈不轨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嫖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争奈妾身未曾出闺门,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言‘谢’之一字?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何等人家!令郎既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不动令郎分毫,亦可戒谕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辙,庶可杜绝将来。”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个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说话之间,彼此言来语去,眉目顾盼留情。
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具礼来,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作准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而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泛羊羔。林氏起身捧酒,西门庆亦下席说道:“我当先奉老太太一杯。”文嫂儿在傍插口说道:“老爹你且不消递太太酒,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礼来与太太祝寿就是了。”西门庆道:“阿呀,早是你说!今日初九日,差六日,我在下一定来与太太登堂拜寿。”林氏笑道:“岂敢动劳大人厚意!”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热腾腾美味佳肴,熬烂下饭,煎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果品。傍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换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项,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呜咂有声,笑语密切。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珮,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薰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
【赏析】
西门庆平生勾搭、奸淫过的女人可谓多矣,可最具讽刺性和象征性的,莫过于本回中与林太太的苟合。
说这段情节最具讽刺性,不仅在于林太太的身份、地位与她淫滥无耻性情的尖锐对比,而且也在于情节设置上种种强烈的对比。比如将林太太家与“院里”人家的对比,再比如对林太太(及西门庆)表面上的彬彬有礼与实际上的丑恶无耻的对比等等。其象征性则表现在以西门庆为代表的商业新贵与以林太太为代表的传统封建望族之间的地位及力量对比之转化。而小说家一如既往,所有这些抨击、讽刺、嘲弄、戏谑,都是出之于冷静客观,很少掺入个人情感评价的叙写,所谓“白描”是也。
据文嫂的介绍我们得知,林太太与人偷情已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了,因此她家的布局、出入家门的程序化、制度化,都是为了方便她的“风月”之事: 先是要“弹”敲设在招宣府后门的段妈妈家门,此人被安排在这里的目的,本就是“早晚看守后门,开门闭户。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脚做眼”。文嫂熟门熟路,一路开门、关门,来到林太太住的五间上房,轻叩门环为号,传递信息给里面的“听头儿”,丫环才出来开门,将来人引入后面的节义堂,林太太则隔着“房门帘里望外观看”,至此,一出好戏的高潮才即将来到。如果跟明明白白做“生意”的妓院相比,除了在这里一切只能偷偷摸摸,实在已没有了本质上的不同。
如果说上文文嫂的说合,是通过媒婆夸张的嘴巴勾勒出西门庆与林太太这一对狗男女的堂皇外表,那么进入到实质阶段之后,这两个贪淫人用自己的恶心表演揭破了披在各自身上的画皮。写到西门庆正式来访,小说家更是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留下充分的舞台空间让这一对奸夫淫妇尽情表演。
林太太原是王招宣夫人。而对于王招宣家,我们都不陌生,原是潘金莲的出身之处。当年九岁的潘金莲被卖入王家,被王招宣“收用”,又因王招宣夫人(不知是否即林太太?)吃醋卖出。可见,潘金莲的淫乱生活,正是从王招宣府肇其端。而今,潘金莲的丈夫却被招宣夫人“招”了进来,世事无常,真堪一笑。西门庆当然也知道这个故事,也不由得四处打量起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龙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傍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 ‘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一派庄严气象。读至此,张竹坡忍不住下一评语:“林太太之败坏家风,乃一入门、一对联写出之,真是一针见血之笔。”说的就是这表面的“传家节操”下掩盖不住的丑恶。不过粗鄙如西门庆,想必不会念及他所熟悉的另一处所——妓女郑爱月的卧房:“但见帘栊香霭,进入明间内,供养着一轴海潮观音;两旁挂四轴美人,按春、夏、秋、冬: 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上面挂着一联: ‘卷帘邀月入,谐瑟待云来。’上首列四张东坡椅,两边安二条琴光漆春櫈。西门庆坐下,看见上面楷书‘爱月轩’三字。”(第五十九回)外表悬殊的身份地位,而内里却如出一辙的丑陋面目,如此的反差,不料竟这样无可掩饰地统一在这相似的环境描写中。
表象和本质的反差尚不止此。从西门庆进入招宣府的那一刻起,这出戏的两个男女主角当然早已经明白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了,可两人居然还心照不宣、煞有介事地一定要把这出戏演完。于是我们的“男一号”一见面就“躬身施礼,说道: ‘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而“女一号”则“羞答答”地“叙礼相还”;一个口口声声“老太太”如何如何,另一个则开口必称“大人”;一个毕恭毕敬地恭维对方:“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何等人家!”另一个则诚惶诚恐地自谦:“妾身未曾出闺门,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惜乎不用出闺门,林太太“爱风月”的名声早已播扬在外。请看: 一席酒还未吃完,“有失先夫名节”的勾当就要发生了。到了这一刻,刚才还紧繃繃地绑缚着他们的所有礼节都已扔到了东洋大海,剩下的只是千篇一律的动作和令人作呕的言语。贵妇与妓女、节操与滥淫,于是不再有任何意义上的区别。高贵的林太太和鄙贱的郑爱月,骨子里却是一般无二。更妙的是,与西门庆“入港”之后,“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居然马上又戴起礼和义的假面。此情此景又不禁让我们想起西门庆包占王六儿的第一出戏,只是这次不堪入目的丑事后两人马上恢复“正经面目”,似乎正应和着中国人的老话“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只是此对“夫妻”却是一对寡廉鲜耻的“露水夫妻”,这就让我们看到了更多尖锐的嘲讽。当然“演出场地”也有所区别,这次是换在有节有义的“节义堂”后——作者越是把节义堂描写得庄严堂皇,两个丑类的表演就越是可笑复又可鄙,个中的讽刺意味也就越是强烈。
凭借着商业上的成功与崛起,西门庆本有资格瞧不起像林太太这样已渐落伍的天潢贵胃,但无法超越的门阀观念仍使他对哪怕是没落的贵族们也抱着一丝虔敬。正因此故,本次的淫行虽不过是故伎重施,但他显得格外慎重。除了玳安之外,他避免让任何人知晓。与文嫂谈“生意”,他选择的是“对门房子”——一向少有人来的他处理公务的书房,而且是更在书房外面一层的“小客位内”。与媒婆的谈话一旦进入正题,“西门庆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画童都躲在角门外伺候,只玳安儿影在帘儿外边听说话儿”。毕竟,他在清河县城已属缙绅“名流”,而要勾搭的林太太则更是世家望族,身份、地位的不同,让这个无法无天的淫棍倍加小心了,因此其隐秘性也是西门庆所偷女人的过程中最为罕见的,直至他暴亡,他这段私情都未“曝光”,甚至连一向对类似事件嗅觉敏锐的潘金莲都被蒙在鼓里。另一方面,林太太的高贵身份,让这个占有欲极强的恶棍更加看重这次征服之旅。前一天晚上,他就罕见地宿在李娇儿房中,“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着精神”。而且带了他的“淫器包儿,服了胡僧药”,决意要与林太太“快斗”一场。他深知,这次征服对于他这样一个暴发户,有着莫大的象征意义: 这个又将要成为他的玩物的女人,是来自于他一向攀附不上的封建贵族。而今,高高在上的贵妇终于要沦为新兴商人、官僚的胯下玩物,“强者”西门庆要靠他对于贵族们肉体的征服而跨越门第的鸿沟,而长期占据社会上层的“簪缨世家”最终将要向他所代表的阶级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这简直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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