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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生·庄子》原文、翻译及赏析

2021-09-24 14:13:55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馀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卻,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遌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51〕,若厥株拘〔52〕;吾执臂也〔53〕,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54〕,其痀偻丈人之谓乎〔55〕!”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56〕,津人操舟若神〔57〕。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58〕。若乃夫没人〔59〕,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60〕。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61〕。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62〕,恶往而不暇〔63〕!以瓦注者巧〔64〕,以钩注者惮〔65〕,以黄金注者殙〔66〕。其巧一也,而有所矜〔67〕,则重外也〔68〕。凡外重者内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69〕,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70〕,吾子与祝肾游〔71〕,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72〕,亦何闻于夫子〔73〕!”威公曰:“田子无让〔74〕,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75〕,岩居而水饮〔76〕,不与民共利〔77〕,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78〕,高门县薄〔79〕,无不走也〔80〕,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81〕。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82〕,柴立其中央〔83〕。三者若得,其名必极〔84〕。’夫畏涂者〔85〕,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86〕,不亦知乎〔87〕!人之所取畏者〔88〕,衽席之上〔89〕,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90〕。”

  祝宗人元端以临牢筴〔91〕,说彘曰〔92〕:“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93〕,十日戒,三日齐〔94〕,藉白茅〔95〕,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96〕,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筴之中〔97〕;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98〕,死得于腞楯之上〔99〕、聚偻之中则为之〔100〕。为彘谋则去之〔101〕,自为谋则取之〔102〕,所异彘者何也?

  桓公田于泽〔103〕,管仲御〔104〕,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105〕?”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106〕,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107〕:“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108〕,散而不反,则为不足〔109〕;上而不下〔110〕,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111〕,灶有髻〔112〕。户内之烦壤〔113〕,雷霆处之〔114〕;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跃之〔115〕;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116〕。水有罔象〔117〕,丘有峷〔118〕,山有夔〔119〕,野有彷徨〔120〕,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121〕,其长如辕〔122〕,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123〕。”桓公辴然而笑曰〔124〕:“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125〕。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126〕。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127〕。”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128〕。”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129〕。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130〕,异鸡无敢应者〔131〕,反走矣〔132〕。”

  孔子观于吕梁〔133〕,县水三十仞〔134〕,流沫四十里〔135〕,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136〕。见一丈夫游之〔137〕,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138〕。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139〕。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140〕?”曰:“亡〔141〕,吾无道。吾始乎故〔142〕,长乎性,成乎命〔143〕。与齐俱入〔144〕,与汨偕出〔145〕,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梓庆削木为鐻〔146〕,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147〕,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148〕。必齐以静心〔149〕。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150〕。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151〕;然后入山林,观天性〔152〕,形躯至矣〔153〕,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154〕;不然则已〔155〕。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156〕,其是与!”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157〕,进退中绳〔158〕,左右旋中规〔159〕。庄公以为文弗过也〔160〕,使之钩百而反〔161〕。颜阖遇之〔162〕,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163〕。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164〕,故曰败。”

  工倕旋而盖规矩〔165〕,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166〕,故其灵台一而不桎〔167〕。忘足,屦之适也;忘要〔168〕,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169〕;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170〕,忘适之适也。

  有孙休者〔171〕,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172〕:“休居乡不见谓不修〔173〕,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174〕,事君不遇世〔175〕,宾于乡里〔176〕,逐于州部〔177〕,则胡罪乎天哉〔178〕?休恶遇此命也〔179〕?”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180〕,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181〕,长而不宰〔182〕。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汙〔183〕,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184〕。汝得全而形躯〔185〕,具而九窍〔186〕,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187〕,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188〕!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189〕,为具太牢以飨之〔190〕,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191〕,则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192〕,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193〕,乐鴳以钟鼓也〔194〕,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注释〕 达:通达,懂得。生:生命。情:实情,真谛。务:追求。知:当为“命”字之误。却:拒绝。止:留住。世:指世人备物养形之事。正平:指身心都处于本然平稳的状态之中。彼:指造物者。更生:谓循环推移。几:接近。此指接近大道。奚:何以,为什么。足:值得。精复:谓精神凝聚而不外散。能移:能与造物者即天地阴阳二气一同变化。相:辅助,赞助。子列子:对列御寇的尊称。关尹:有两种说法。其一,名喜,关尹为其官职名称。其二,关尹,即关令尹喜,姓尹名喜,字公度,为函谷关令。潜行:谓潜行水中。纯气之守:即守住元气。列:类。居:坐下。貌象:形貌迹象。物:指一切有形迹声色可见可闻的东西,也包括拘于形迹声色,而不能独任虚无的人。先:指未始有物之先。色:指拘于色相之物。物:指道。造:至,达到。是:此,指道。物:外物。止:停留。彼:指至人。淫:过分,超越。无端之纪:指无首无尾的大道。纪,绪。气:元气。物之所造:即造物者,派生万物的大道。天:自然天性。卻(xì隙):通“隙”,间隙,裂缝。物:外物。疾:摔伤。犯害:受害。遌(è饿):通“遌”,触,遇到。慴(shè慑):通“慑”,害怕,恐惧。彼:指醉者。天:指自然无为的天道,也即大道。镆干:即镆铘与干将,都是古代良剑名。忮(zhì至):忌恨,嫉妒。平均:谓和平安宁。人之天:谓情欲。天之天:谓自然恬淡。德:自然德性。贼:祸害。厌:满足。几:差不多。真:真性。痀偻(júlóu拘楼):老人曲背的样子。承蜩(tiáo条):持竿粘蝉。蜩,蝉。掇:拾取。道:指技艺。锱铢(zīzhū孜朱):古代重量单位,比喻极小的数量。〔51〕处身:立定身子。〔52〕厥:直立。拘:当为“枸”字之误。枸,指树干靠近根的部分。〔53〕执臂:用臂执竿。〔54〕凝于神:谓精神凝聚专一。〔55〕丈人:古时对老人的尊称。〔56〕济:渡。觞深:渊名。〔57〕津人:在觞深上摆渡的人。操舟:驾驶船只。〔58〕数:数次,多次。〔59〕若乃:至于。夫:那。没人:能潜入水底的人。〔60〕忘水:忘掉水能危害人的性命。〔61〕却:后退。〔62〕万方:万端,即千万种翻船、退车的景象。舍:即内心。〔63〕暇:闲适自得。〔64〕注:赌注。此处作动词,谓作为赌注。巧:心灵思巧。〔65〕钩:带钩,多用青铜制成。惮:惧怕。〔66〕殙(hūn昏):同“惛”,心志昏乱。〔67〕矜:怜惜。〔68〕重外:注重外物。〔69〕田开之:姓田,名开之,学道之人。〔70〕祝肾:姓祝,名肾,怀道之人。学生:学养生之道。〔71〕吾子:相亲之辞,犹“您”。〔72〕拔篲:扫帚。〔73〕夫子:先生,指祝肾。〔74〕田子:犹“田先生您”。让:谦让。〔75〕单豹:姓单,名豹,鲁国隐士。〔76〕水饮:饮山泉之水。〔77〕共利:争利。〔78〕张毅:姓张,名毅,鲁国人,以谦恭著称。〔79〕高门:指大户。县薄:即悬挂帷帘在门前的小户。县,通“悬”,挂。〔80〕走:趋。〔81〕鞭其后:谓去其不足,使其执中无偏。〔82〕阳:显露。〔83〕柴:枯木。〔84〕极:穷极,穷尽。〔85〕畏涂:险阴多盗之途。涂,通“途”。〔86〕盛卒徒:谓成群结队。〔87〕知:通“智”,聪明。〔88〕取畏:自取戕害。〔89〕衽(rèn认)席之上:指色欲之事。衽,卧席。〔90〕过:错误,过错。〔91〕祝宗人:祭祀官。元端:黑色礼服。此作动词,身穿黑色礼服。临:走近,靠近。牢筴(cè册):猪圈。筴,木栏。〔92〕彘(zhì治):猪。〔93〕:通“豢”,豢养。〔94〕齐:通“斋”。〔95〕藉白茅:用白茅作祭器的衬垫,表示洁净。藉,衬垫。〔96〕肩:前腿的根部。尻:臀部。俎:盛祭品的器具。〔97〕错:通“措”,放置。〔98〕苟:希望。〔99〕腞楯(zhuànshǔn篆吮):饰有花纹的柩车。腞,画饰。楯,柩车。〔100〕聚偻:本指棺饰,这里借指饰纹繁多的棺槨。聚,丛积。〔101〕去:丢弃,抛弃。之:指白茅、雕俎。〔102〕之:指轩冕、柩车、棺槨。〔103〕桓公:齐桓公,姓姜,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104〕御:驾驭车马。〔105〕仲父:齐桓公对管仲的尊称。〔106〕诶诒(xīyí希夷):谓病而失魂,自笑自言。〔107〕皇子告敖:复姓皇子,字告敖,齐国贤人。〔108〕忿滀(chù触):蓄愤郁结。滀,结聚。〔109〕不足:谓精神萎靡不振。〔110〕上:谓忿滀之气上攻头部。〔111〕沈:水下污泥。履:鬼名。〔112〕髻:灶神名。〔113〕烦壤:粪壤。〔114〕雷霆:鬼名。〔115〕倍阿、鲑(wālóng蛙龙):皆神名。跃之:在那里蹦跳着。〔116〕泆(yì逸)阳:神名。〔117〕罔象:水怪名。〔118〕峷(shēn身):山丘之鬼。〔119〕夔(kuí葵):木石之怪。〔120〕彷徨:野外神名。〔121〕毂(gǔ古):车轮中心可以插轴的部件。〔122〕辕:大车前面驾牲口的两根直木。〔123〕殆:近,差不多。〔124〕辴(zhěn枕)然:嘻笑的样子。〔125〕不知:不知不觉。去:愈。〔126〕纪渻(shěng眚)子:姓纪,名渻子。王:指齐王。〔127〕虚:虚浮。憍:通“骄”。恃气:自恃意气。〔128〕向:通“响”,指鸡鸣声。景:通“影”,指鸡的身影。〔129〕几:差不多。〔130〕德全:自然德性完备。〔131〕异鸡:别的鸡。应:应战。〔132〕反走:掉身逃跑。〔133〕吕梁:地名,在今徐州附近。〔134〕县水:瀑布。县,通“悬”。仞:八尺为一仞,或谓七尺为一仞。〔135〕流:激流。沫:浪花。〔136〕鼋(yuán元):即癞头鼋,鳖的一种。鼍(tuó驼):即扬子鳄,俗称“猪婆龙”。〔137〕丈夫:古代称成年男子为丈夫。〔138〕并流:靠近岸边,顺流游去。拯:拯救。〔139〕行歌:边走边唱。游:行走。塘下:堤岸之下。〔140〕蹈水:游水。道:方法。〔141〕亡:通“无”,没有。〔142〕故:本然。〔143〕命:自然之理。〔144〕齐:通“脐”,指漩涡,因其形似肚脐,故称。〔145〕汨:当为“汩”字之误。汩,上涌的波流。〔146〕梓庆:名叫庆的梓人。梓人,周时官名,主造筍鐻、饮器及射侯者。鐻(jù巨):悬挂钟鼓的架子,上面刻有鸟兽等图案。〔147〕工人:作工匠的人。〔148〕耗气:耗费神气。〔149〕齐:通“斋”。〔150〕辄然:不动的样子。枝:通“肢”。〔151〕巧专:内心专一。外骨:外物的滑乱。骨,通“滑”,乱。〔152〕观天性:观察树木的天然质性。〔153〕形躯:指树木的形体。〔154〕加手:谓着手取木。〔155〕已:止。〔156〕疑神:疑是鬼神所作。〔157〕东野稷:复姓东野,名稷,善驭马。庄公:鲁庄公。〔158〕中绳:合绳墨之直。〔159〕中规:合规之圆。〔160〕文:当为“造父”之误。造父,为周穆王驾八骏,最称善御。〔161〕钩:让马车打转。〔162〕颜阖:姓颜,名阖,鲁国贤人。〔163〕密:默不作声。〔164〕求:驱使。〔165〕工倕(chuí垂):尧时巧匠,传说他开始创造耒耜、钟、规矩等。一说以为黄帝时巧匠。旋:以手指旋转画圆。盖:合。〔166〕稽:查考。〔167〕灵台:即灵府,心灵。一:凝一。桎:窒塞。〔168〕要:通“腰”。〔169〕事会:所遇之事,所值之会。〔170〕始:本。〔171〕孙休:姓孙,名休,鲁国人。〔172〕踵:至。诧:告。子扁庆子:犹言“先生扁庆子”。扁庆子,姓扁,名庆子,鲁国的贤人,孙休的老师。〔173〕见:被。谓:称。〔174〕田原:谓耕作田地。岁:好收成。〔175〕世:指明主圣君在位的时代。〔176〕宾:通“摈”,排斥。〔177〕逐:放逐。〔178〕罪:得罪。〔179〕恶:何。〔180〕芒然:无知无识的样子。彷徨:自得逸豫。尘垢:尘世,尘网。〔181〕恃:以功自恃。〔182〕宰:主宰。〔183〕明汙:显露别人的污秽。汙,同“污”。〔184〕昭昭:明亮的样子。揭:举。〔185〕全:保全。而:通“尔”,你。〔186〕具:具备,具足。〔187〕蹇(jiǎn简):跛足。比:列。数:辈,行列。〔188〕天之怨:即怨天。〔189〕说:通“悦”。〔190〕飨(xiǎng享):以酒食款待。〔191〕委蛇:即蛇。〔192〕款启:开孔之小,比喻所见之小。款,孔。启,开。〔193〕鼷(xī息):鼠类中最小的一种。〔194〕鴳(yàn晏):雀类小鸟。

  〔鉴赏〕 本篇《达生》秉承内篇《养生主》的主旨,主要论述如何达生、达命之情,并阐明养生之理。

  开篇“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数句,其实就已揭晓全篇的中心议题:所谓“达生之情”,就是要通晓生之所以为生的内涵;所谓“达命之情”,就是要明了命之所以为命的原由。故此,人一旦通晓了“生”与“命”的真正含义,自然也就能够理解应该如何存身养生。

  儒家也讲“知命”,孔子就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知命便是通晓人之为人之理,体悟上天赋予人的使命。所以,孔子把“知命”归于人生修养的一个较高层次,由“知命”进而立命,最后通过人的理性自觉和主观能动性去完成生命的价值。而庄子的“知命”相形之下却要本朴自然得多,也内在通透得多,由知命渐而转向安天顺命了。

  庄子说:“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纷乱世事中的个人命运显得何其脆弱与荒诞,极度沉寂的无奈之后,庄子追求一种“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田子方》)的安宁与恬静。而且,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返朴归真,一则避世心法,这也是一种极高的道德修养和情性修为,他说:“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德充符》)而在古希腊,身处于由繁荣走向危机四伏社会的伊壁鸠鲁也指出:“无论是拥有巨额财富,还是荣誉,还是芸芸众生的仰慕,或任何其他导致无穷欲望的身外之物,都无法了结心灵的烦扰,更不能带来真正的快乐……我们不可悖逆天性,而应顺性而为。”(《论快乐》)伊壁鸠鲁通过这些话教导人们,人生的意义恰在于超脱名利世俗,归于恬淡宁静的本真,缮养身形心性,这与庄子追求的通过虚无无为的精神修养以超脱世事纷扰竟是如此相类。正如伊壁鸠鲁说:“快乐就是有福的生活的开端与归宿。”有了恬适冲和的内心境界,情欲世俗才能真正消融,从而达到庄子所说的“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列御寇》)的境界。

  既然如此,“养生”在庄子而言亦就顺理成章了。养生必先滋养形体,所谓“有生,必先无离形”。然而“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曾做《养生论》,其论曰“修德以保身,安心以全身”,然而却因“越名教而任自然”终遭当权者杀戮,只落得后人嗟叹不已。可见在乱世中,活命全身尚且不易,养生之道又是何其精妙难行。

  当然,庄子不可能仅仅停留于形体的保全,他更注重的是养神。他接着说道:“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强调的是形体和精神都“能移”,只要保持精神的精纯,就能反过来帮助自然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只要悟得道,就无所谓生死,也就是说,生死通为一体了。

  庄子紧接着就开始行云流水般地展开他的“养神”之道。

  “子列子问关尹子”一则寓言,讲的便是“养气全神”,阐述了“养神必先守气”的道理。一旦守护住了纯正之气,精神就足以凝聚而不会缺损,外物自然无法入侵,也就可以优游于万物之中而任意逍遥了。《达生》的养生论,虽然宗旨是由内篇《养生主》拓展而来,但从养生的途径上,比《养生主》的“缘督以为经”更进一步,提出了“守气全神”的具体方法。

  无论是养形抑或是养神,关键在于“纯气之守”,齐桓公之所以狩猎而病,即在于他气荡神摇,“气”乱而成。只有守住真气,才能形神无郤,外物自然无隙可入,便得一分内心超脱,不为凡尘俗事所扰。东坡居士十分注重养生,其著名的“养生四法”中第一要着就是“无事以当贵”,也就是说不为外界一切物欲所扰,即不劳神,又不分心,心顺意畅,身心都舒展安逸,达到一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而精神的安宁放达,更甚于身体形骸的修养,即使身体有疾而精神保全,也不会扰乱悟道之人的心性。有道是:“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苏轼《病中游祖塔院》)《庄子·至乐》篇中“支离叔、滑介叔”的寓言正好印证于此。

  欧阳修著《卖油翁》中言:“无他,唯手熟耳!”乃是通过老人练就酌油这一技艺的过程和经验,说明“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道理。这恐怕与庄子在文章里所说的“痀偻承蜩”的故事如出一辙,也就是庖丁自称的“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看似与养生无甚关联,实际上蕴含的还是“神全而物莫能伤”的道理,即无视外物,保持心性,有助于技艺的学习和发挥,更能避免外物的伤害。苏东坡借鉴了孔子和颜渊所谓“善游者数能”的故事,作过一首诗《画水官》:“高人岂学画,用笔乃其天。譬如善游人,一一能操船。”虽说借用了《达生》中的这一典故,然其着眼点在于个人的天赋能力而非“全神”,意义显然已是“物是神非”了。

  既然养生的关键在于保持心性,那么如何做呢?庄子自有他的道理:“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过于“偏内”如单豹者,或过于“偏外”如张毅者,都不足取,须恪守《养生主》中的“缘督以为经”。保持虚静守中,方能获得精神上的自在洒脱,而庄子所主张的人生也正是遵循自然之理,即:“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在宥》)这有些佛家讲求的“一切皆空”的味道。法眼宗清凉文益禅师有首偈道:“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一切皆是自然,烦恼亦是虚妄,庄子显然看破一切,而愿获得真正的解脱。

  既然如此,那一切尘缘俗事也就成为身外之事。譬如在《秋水》中,面对奉楚王之命前来征聘的使者,庄子以泥中之龟自比,宁愿曳尾泥中而生,不愿被供作神龟藏于庙堂而死。也就是黄庭坚所谓的“养心去尘缘,光明生虚室”。

  阮籍在《达庄论》中说道:“人生天地之间,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但这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做到,一如扁庆子所言:“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之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马车、乐鴳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一般的人,又怎能体会庄子之心呢?附:古人鉴赏选

  首段是通篇之纲领,其要在于“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二句中,所谓传道之言,非论理之言者此也。以天下数条,皆本此立言,真百变而不离其宗也。人能悟彻此段,则通篇一线穿珠矣。(清藏云山房主人《南华大义解悬参注》)

  神全则游行虚际,物莫能伤,岂恃此块然之形少延喘息便为养生乎?神载于气而汩,神者亦即气也,所以开口便说纯气之守,最得肯綮。(清宣颖《南华经解》)

  此篇与内篇《养生主》参看,各具妙境。……生者天理之自然,而实原于天命,达生达命只是与天为一而已,理之全受全归者,无可为增益。导引延年之士,欲以人助天,而转失其真,数之忽生忽灭者,不可为强留。贪恋迷惘之徒,欲以人胜天,而徒形其苦,皆达者所不为也。以物养形,养之而适以戕之。以形存身,存之而不啻亡之。其来也不自知,其去也不自止,风驰电骤,皆听造化之推移,而我无所与。彼备物以养形者,一转瞬而不知何往。富贵豢酣,危如朝露,饵丹服朮,妄冀长生,梦梦者竟何为也?(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写达生达命之旨,纯是性理精言,并非高谈玄妙,致堕空虚也。……横峰侧岭,离立参差,合之则云蒸霞蔚,自成无缝天衣,分之则鹤渚凫汀,皆属真源妙境。前后本一气相生,要须逐节玩味,方可得其命意布局之奇。(同上)

  借喻牧羊,正是妙境。牧羊者驯其性,可以勿须着鞭,然不可稍弛其防闲。视其后者而鞭之,则加一番警策,自可步步向前,不至奔轶四出也。世人但知养形,而全神守气之功视为缓图,即此已落人后,不鞭其后则祸患迭生。或防患于内而外患乘之;或防患于外而内患乘之。单豹、张毅,其明证也。一喻两证,轩豁绝伦,是《国策》中绝妙文字。庄子真无所不有也。颜子克己复礼,亦只是能鞭其后焉耳。(同上)

  此段极写沉溺富贵一等人,娱其生而忘其害。为彘谋,则宁辞祝宗之养而不厌糟糠;自为谋,则贪取轩冕之尊荣,而甘蹈刑戮。两两相形,真不知何以用情颠倒至此也。龟不愿留骨于庙堂之上而曳尾泥涂,庄子以之自喻。彘不愿加身于彫俎之间而栖形牢筴,庄子以之醒世。梦梦者迷而不悟,又庄子所大悲也。收句极冷峭,茫茫苦海中,安得此宝筏慈航,渡出迷津邪?(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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