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筴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馀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51〕:“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52〕。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53〕,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54〕,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楚昭王失国〔55〕,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56〕。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57〕。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58〕。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59〕。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60〕,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61〕:“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62〕。”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63〕;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64〕?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宪居鲁〔65〕,环堵之室〔66〕,茨以生草〔67〕;蓬户不完〔68〕,桑以为枢〔69〕;而瓮牖二室〔70〕,褐以为塞〔71〕;上漏下湿,匡坐而弦〔72〕。子贡乘大马〔73〕,中绀而表素〔74〕,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75〕,杖藜而应门〔76〕。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77〕。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78〕。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79〕,比周而友〔80〕,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81〕,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曾子居卫〔82〕,缊袍无表〔83〕,颜色肿哙〔84〕,手足胼胝〔85〕。三日不举火〔86〕,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87〕,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88〕,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89〕;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90〕:“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91〕,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92〕。’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93〕:“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94〕,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95〕。”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96〕。”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97〕,神无恶乎〔98〕?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99〕。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100〕,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101〕,颜色甚惫〔102〕,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103〕,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104〕。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105〕!”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106〕,细人也〔107〕。召而来,吾语之〔108〕。”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109〕!故内省而不穷于道〔110〕,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111〕,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112〕。陈蔡之隘〔113〕,于丘其幸乎〔114〕!”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115〕,子路扢然执干而舞〔116〕。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117〕,而共伯得乎共首〔118〕。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119〕,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120〕,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121〕!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122〕。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123〕。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124〕,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125〕,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126〕,吾不知其他也。”
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剋之〔127〕,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128〕,必以我为贼也〔129〕;胜桀而让我,必我为贪也〔130〕。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131〕,吾不忍数闻也〔132〕。”乃自投稠水而死〔133〕。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134〕,武者遂之〔135〕,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136〕?”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137〕,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138〕!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139〕。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140〕,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141〕,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142〕,与盟曰:“加富二等〔143〕,就官一列〔144〕。”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145〕;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146〕,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147〕,上谋而行货〔148〕,阻兵而保威〔149〕,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150〕,杀伐以要利〔151〕,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152〕。今天下闇〔153〕,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154〕,不如避之以絜吾行〔155〕。”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156〕,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157〕,则必不赖〔158〕。高节戾行〔159〕,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注释〕 子州支父:姓子,名州,字支父,为怀道的隐者。犹:还。幽忧:指藏于心中的隐忧。子州支伯:即子州支父。大器:宝物。生:生命。善卷:姓善,名卷,隐者。葛:指用葛纤维织成的布。絺(chī痴):精细的葛布。石户:地名。卷卷(quán权):用力的样子。后:君,指舜。葆力:谓勤劳用力,不知养德。大王亶父:即古公亶父,是王季的父亲,周文王的祖父。邠(bīn宾):同“豳”,在今陕西旬邑西南。狄人:亦称猃狁、獯鬻、熏育、荤允,是古代分布在今陕西、甘肃北部及内蒙古西部的一个游牧民族。子:指邠地人民。奚:何。异:不同。所用养:指土地。所养:指百姓。杖筴:拄杖。养:指用以养生之物。重:看重,重视。之:指高官尊爵。轻:轻易。越人三世弑其君:指越王翳被儿子杀掉;越人又杀掉他的儿子,立无余为国君;无余又被杀掉,立无颛为国君。弑:古代把臣杀君、子杀父称为弑。王子搜:即无颛。丹穴:洞穴名。从:追踪。艾:艾草。王舆:指国君所乘的车子。援:拉。绥:登车时拉手所用的绳索。子华子:魏国人,思想接近道家。昭僖侯:即韩昭侯。书铭:谓写下契约。言:指铭词。攫:夺取。废:斩去。能:愿。固:乃。鲁君:鲁哀公,或谓鲁定公。颜阖:姓颜,名阖,鲁国的隐者。币:币帛,钱币。一说赠物。守:居住。陋闾:陋巷。苴(jū居)布:麻布。饭牛:喂牛。遗(wèi位):给予。反:反复。已:通“矣”。绪馀:谓残馀。为:治。土苴:糟粕。完:保全。殉:追逐。随侯之珠:指周时被汉中随侯得到的明珠。要:求。“随侯”:后面当补一“珠”字,文意乃全。子列子:即列御寇。子阳:人名,郑国的相国。无乃:岂不是。〔51〕望:怨望。拊(fǔ府)心:搥胸。拊,拍。〔52〕佚:通“逸”,安逸。〔53〕君:指子阳。过:谓自以为过,引为己过。食:指粟。〔54〕卒:后来。〔55〕楚昭王:名轸,平王的儿子。失国:指吴伐楚,楚昭王逃到随、郑而失去了国土。〔56〕屠羊说(yuè悦):名叫说的屠羊者。〔57〕反:恢复。〔58〕死寇:杀死敌寇。〔59〕故:有心。〔60〕约:与百姓共守法之约。或谓上下共守之条规。〔61〕司马:官名。子綦:人名。〔62〕綦:当为“其”字之误。延:延请。三旌:三公。因三公之车服各有旌别,故称。〔63〕肆:市场。引申为在市场上从事的屠羊职业。〔64〕妄施:行赏不当。〔65〕原宪:字子思,亦称原思,孔子弟子。他清静守节,安贫乐道。〔66〕环堵之室:面积为一平方丈的居室。堵,一丈。〔67〕茨:谓以草盖屋。生草:青草。〔68〕蓬户:用蓬草编成的门。完:完整。〔69〕桑:桑条。枢:门轴。〔70〕瓮牖:用破瓮做窗户。形容窗户简陋。〔71〕褐:粗布短衣。〔72〕匡坐:正坐。“弦”字:后面当补一“歌”字,文意乃通。〔73〕大马:指高头大马所拉的车子。〔74〕绀(gàn赣):深青带红的颜色。素:白色。〔75〕华冠:用华树皮做的帽子。縰(xǐ徙)履:没有后跟的鞋子。〔76〕杖:拄。藜(lí离):指藜草茎所做的杖。应门:谓亲自开门应接。〔77〕“学”字:后面当补一“道”字,文意乃通。〔78〕逡巡:却退的样子。〔79〕希:希望。〔80〕比周:谓周旋亲比。〔81〕慝(tè特):恶。〔82〕曾子:即曾参,字子舆,孔子弟子。〔83〕缊(yùn运)袍:以乱麻为絮的袍子。缊,乱麻。无表:谓袍子的表层破烂不堪。〔84〕肿哙(kuài快):浮肿。〔85〕胼胝(piánzhī骈支):指因劳作而磨出的老茧。〔86〕举火:生火做饭。〔87〕曳縰:拖着破败的鞋子。曳,拖。商颂:是《诗经》的部分诗篇,共五篇。〔88〕居卑:谓处于卑微的地位。〔89〕给:供给。飦(zhān毡)粥:厚粥。〔90〕愀(qiǎo巧)然:容色变动的样子。〔91〕审:明辨。〔92〕怍:惭愧。〔93〕中山公子牟:即魏公子,名牟,因其封于中山,故又称中山公子牟。瞻子:即瞻何,属于先秦道家学派。〔94〕魏阙:高大的观阙,代指朝廷。魏,高大。〔95〕利轻:当为“轻利”之误。〔96〕胜:克制。〔97〕从:顺从,放任。〔98〕神:精神。恶:嫌恶。〔99〕重(chóng虫)伤:再次受伤。〔100〕穷于陈蔡:已见《天运》篇注。〔101〕藜:藜藿,嫩叶可食。糁(sǎn散):米粒。〔102〕惫:疲乏。〔103〕择菜:到户外采摘藜菜。〔104〕藉:凌辱。无禁:无人出来禁止。〔105〕无耻:谓不以穷厄为羞耻。〔106〕由:即子路,名由。赐:即子贡,名赐。〔107〕细人:见识短浅的小人。〔108〕语:告诉。〔109〕为:通“谓”。〔110〕内省(xǐng醒):反省内心。〔111〕天:当为“大”字之误。〔112〕松柏之茂:比喻君子品德的高尚。〔113〕隘:通“厄”。〔114〕幸:谓困厄益显君子之德,故称。〔115〕削然:取琴的声音。反琴:再取琴而弹。或谓复鼓琴。〔116〕扢(xì戏)然:奋舞的样子。干:盾。〔117〕娱:安。颍阳:地名,在今襄阳。〔118〕共伯:即共伯和,西周末年的贤人。周厉王被放逐,诸侯立他为天子,在位十四年,宣王立时他退回共首山(今河内共县西)。〔119〕北人无择:北方之人,名叫无择。〔120〕后:君主,指舜。〔121〕畎(quǎn犬)亩:田地。〔122〕漫:沾污。〔123〕清泠之渊:渊名,在南阳西崿山下。〔124〕因:就。卞随:姓卞,名随,怀道之人。〔125〕瞀(wù务)光:即务光,夏人。〔126〕强力:勉强努力。忍垢:忍受世俗污辱之事。〔127〕剋:通“克”,战胜。〔128〕后:君主,指汤。〔129〕贼:残忍之人。〔130〕“必”字:后面当补一“以”字,文意乃全。〔131〕无道之人:指汤。漫:污辱按,此句后原有“以其辱行”四字,疑为衍文,今删去。〔132〕数:多次。〔133〕稠水:水名,在颍川。〔134〕知:通“智”。〔135〕武者:勇武之人。遂:完成。〔136〕吾子:相亲之辞,犹“您”。立:谓即天子之位。〔137〕享:受。〔138〕尊我:谓尊崇我为天子。〔139〕庐水:在辽宁西界,一说在北平郡界。〔140〕孤竹:诸侯国,在今河北卢龙南。〔141〕岐阳:岐山之阳。〔142〕叔旦:即周公,名旦,武王之弟,故称叔旦。〔143〕富:俸禄。〔144〕就:授。一列:首列,即第一等。〔145〕喜:福。〔146〕坏:败落。〔147〕遽:急,速。〔148〕行货:谓用爵禄招诱天下之士。按,此句“而”下原有“下”字,疑为衍文,今删去。〔149〕阻:依凭。〔150〕扬行:显扬自己的德行。说:通“悦”。〔151〕要:求取。〔152〕苟存:苟且求生。〔153〕闇:通“暗”,谓政治黑暗。〔154〕其:岂。涂:沾污。〔155〕絜:通“洁”。〔156〕首阳之山:在今山西永济市南。〔157〕苟:苟且。已:通“矣”。〔158〕则:却。赖:取。〔159〕戾:孤高。
〔鉴赏〕 《让王》篇中有许多“志士”,他们行为乖张,与世人大异,所言所行往往令常人百思不得其解。像颜阖、列子、原宪、曾子、颜回、孔子、伯夷、叔齐等,他们要么拒绝君主的馈赠,要么受困遭厄流离失所,总之宁愿穷困潦倒,也不改变志向。其中还有个奇人屠羊说,明明有机会位列三公,身处高位,却宁愿回去继续做宰羊的低贱工作;还有个王子搜,怎么也不愿意做国君,最后没办法被“押”了回去,还要仰天大呼说:“国君之位啊,国君之位啊,就是不能够放过我!”这类人一般还都是现实中确有的人物,而最奇的要数那些传说中的异人高士了,像子州支伯、善卷等,给他们天下都不愿接受,要找些理由来推辞,而且这理由居然还是“幽忧之病”这样的小毛病,实在让世人哭笑不得;更有甚者,不但不接受天下,还视天下之位如虎狼镣铐,索性投水而死,以彻底避开这麻烦。
这些人,大部分被后人称为“隐士”。所谓“隐”,也就是能出仕而不仕,这种想法虽然不是老庄一派所独有的,但也的确是由老庄一派身体力行而得以发扬光大的。在“隐士”这个独特的群体之外,士人们所奉行的人生准则是“学而优则仕”,但在庄子眼中,士其实不必只有为官行宦一条单行道,在权势爵禄之外,理所当然地还有更具意义的人生。在他们眼中,生命与德行是最为重要的,因此在世间的种种矛盾冲突中,保全生命与德行就成了第一要义。人生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在老庄一派看来,利禄、土地等身外之物是不值得看重的,如若用宝贵的生命去追逐无用的外物,就好像用随侯之珠弹打高飞的麻雀,完全分不清轻重。他们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如同“藐姑射山”上的神人,能“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圆满自足,不假外求,与万物相通,与宇宙融为一体,那是远离尘寰的自在逍遥;他们所标举的理想人格,是能够“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摆脱了名利权势的束缚,超脱了时空限制的束缚。但这种神仙化的境界毕竟脱离现实生活太远,因此现实中的“隐士”们往往以“无为”为生活准则,以“江海之士,避世之人”为人生理想。
庄子本人虽不是纯粹的隐士,但他也曾为了摆脱仕宦的束缚而终身不仕。《史记》中记载,楚威王听说庄周很贤能,便派使臣重金聘请,让他做国相,但庄周却笑着对使者说:“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可见,在庄子眼中,生命的价值是最高的,利禄不可取,王位可以让,所谓“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在君尊臣卑的官场法则下,出仕用世,对自身是大伤害,即便安于被系,也不见得有善终,历史上龙逢、比干、伍员等,忠心耿耿却未能见信于君王。于是有一些人“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还有一些人“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以隐逸保持个体生命的完整与发展;更有像许由、善卷、卞随、瞀光这样的人,甚至拒绝天子之位,来获得人格独立、自作主宰的身心自由。
但是要做一个真正的隐士,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天下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听来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所以魏牟才会有“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的忧虑。这样的隐士,或者身能隐而心不能隐,或者只是为了蓄养待时,乘时复出,像是伊尹辅佐成汤、吕尚辅佐武王,都是通过隐逸而敛翼待时,目的还是为了观风云而起。因此真正的隐士并不在于身隐,而在于“德隐”,如若能够“德隐”,即使是混迹于市井,也能够体道,而成为得道真人。
但是《让王》篇作为庄子后学的著作,与《庄子》内篇的思想已有了一些出入。例如《让王》篇中对“随、光、夷、齐之伦宁死不辱”的“清风高节”大为赞许,但在《大宗师》中,务光等人却被视为残生伤性之徒,是庄子所着力鞭挞的对象。可见,庄子后学的“贵生”与庄子本人的“贵生”,在内涵上已有了些许差别。同时,《让王》篇中庄子后学对于“贵生”的发挥显然没有庄子本人纯粹,庄子的“贵生”以“出世”为手段,而《让王》中的“贵生”在“出世”上显然做了很大的让步。例如文中说“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可见国家不是不可为,天下不是不可治,只是“治身”更甚于这二者;再如越人三世弑君,因此王子搜坚决不临君位,但是他“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可见只要没有“为君之患”,“为君”也未尝不可,只是王子搜将生命看得比“为君”重要得多;而这种不将“为君”作为首要之事的人,能够贵生而顺应自然,因此能够治理好天下,所以文中说“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总之,《让王》篇虽然对庄子本人的思想做了一些调整与发展,但总的来说,它还是秉持了庄子“贵生”的主张。虽然这种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主张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成为一种空想,但他奉劝人们轻视利禄、安贫乐道,努力凸显个体生命的价值,却是值得今人深思的。附:古人鉴赏选
三代之季,父子兄弟争有天下,更相残害,所谓士者,危身轻生以干泽,此《让王》之篇所以作也。许由、支父之徒,皆不以天下易其生者,扬雄以为先哲尧禅舜之重,则不轻于由也。所谓重者,得不以其历试而后授之以天下乎?殊不知尧之所以得舜者,不在于历试者,与人同而已,所谓暴之于人是也。使由无避尧之意,安知其试之不如舜乎?(宋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引吕惠卿语)
外天下者,众害不能干。重其生者,他物不能惑。唯畅然虚怀,则可托身于四海之上也。天地大德曰生,至人之所宝贵,故不以天下易之。毳褐飦粥以自足,孰肯以物为事而丧其天真哉?是以狷介者,不肯屈于人;德厚者,乃能贵其下。劲节葆力,所以立大功;放浪不反,所以激贪鄙。(宋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引陈景元语)
大王之避狄而不忍害民,王子搜逃民而恐其害己。恐害民则能爱己,恐害己则能爱民,此越人所以欲得为君,以其德著而不逃蚁慕也。若夫上德不德,民无能名,则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是又超出一等矣。南华虽不尽言,其意有在于此,详后章《经》旨可见云。(宋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帝王之功,非所以完身养生,乃庄子一生主意。发此一句,文势已完,乃复感叹世俗人,且援引圣人,为世俗人设一轻重失伦之喻,方说开去,又截然止住。所以之,与其所以为,若无分别,而有分别。所以之是心之所向,如上殉物;所以为是身有营干,以求得其所向,如上危身弃生之事。(明陈治安《南华真经本义》)
子陵当仕而处以矫贪,伏波当休而出以矫猾,夫邀功避难者,视二人为何如?谈理性者,类摈其人为未学,彼豪杰士,顾又不能效颦拾渖。何为乎?请看庄子现屠羊说身而讲学。(方以智《药地炮庄》引董传策语)
内篇以无为而天下归为至人,则以之治天下,亦行所无事而已。……孔子论仁,必先打破富贵贫贱关头,庄子论尊生,亦必先有不屑天下之志,故于舍生逃让者,犹有取焉。(清陆树芝《庄子雪》)
庄子以世俗多骛荣利而忘其身,故历举不屑天下、不肯有国者而赞其能全生。至末却转出一意,云“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与起段“无以天下为者,何以托天下”,皆别有微旨,而轻轻点逗,有含蓄不尽之致。(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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