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51〕,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52〕!虽忘乎故吾〔53〕,吾有不忘者存〔54〕。”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55〕,方将被发而干〔56〕,然似非人〔57〕。孔子便而待之〔58〕。少焉见,曰:“丘也眩与〔59〕,其信然与〔60〕?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61〕,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62〕。”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63〕。”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64〕,口辟焉而不能言〔65〕,尝为汝议乎其将〔66〕:至阴肃肃〔67〕,至阳赫赫〔68〕。肃肃出乎天〔69〕,赫赫发乎地〔70〕,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71〕。或为之纪〔72〕,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73〕,一晦一明〔74〕;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75〕,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76〕,且孰为之宗〔77〕!”孔子曰:“请问游是〔78〕。”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79〕。”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80〕,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81〕,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82〕。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83〕,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84〕,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85〕,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86〕!弃隶者若弃泥涂〔87〕,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88〕,夫孰足以患心〔89〕!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90〕;古之君子,孰能脱焉〔91〕!”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92〕,无为而才自然矣〔93〕。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94〕!微夫子之发吾覆也〔95〕,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庄子见鲁哀公〔96〕。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97〕。”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98〕,知天时;履句屦者〔99〕,知地形;缓佩玦者〔100〕,事至而断〔101〕。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102〕;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103〕,何不号于国中曰〔104〕:‘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105〕,故饭牛而牛肥〔106〕,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107〕。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108〕,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将画图〔109〕,众史皆至〔110〕,受揖而立〔111〕;舐笔和墨〔112〕,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113〕,受揖不立,因之舍〔114〕。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115〕,臝〔116〕。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文王观于臧〔117〕,见一丈夫钓〔118〕,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119〕,常钓也。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120〕;欲终而释之〔121〕,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122〕。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123〕:“昔者寡人梦见良人〔124〕,黑色而〔125〕,乘驳马而偏朱蹄〔126〕,号曰〔127〕:‘寓而政于臧丈人〔128〕,庶几乎民有瘳乎〔129〕!’”诸大夫蹵然曰〔130〕:“先君王也〔131〕。”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132〕,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133〕,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134〕。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135〕;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136〕;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137〕,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138〕?”臧丈人昧然而不应〔139〕,泛然而辞〔140〕,朝令而夜遁〔141〕,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142〕,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143〕,而又何论刺焉〔144〕!彼直以循斯须也〔145〕。”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146〕,引之盈贯〔147〕,措杯水其肘上〔148〕,发之,适矢复沓〔149〕,方矢复寓〔150〕。当是时,犹象人也〔151〕。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152〕,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153〕。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154〕,挥斥八极〔155〕,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156〕,尔于中也殆矣夫〔157〕!”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158〕:“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159〕,三去之而无忧色〔160〕。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161〕,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162〕,其去不可止也〔163〕。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164〕,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165〕。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166〕,方将四顾〔167〕,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168〕,盗人不得劫〔169〕,伏戏〔170〕、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171〕,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172〕,充满天地,既以与人〔173〕,己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174〕,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175〕。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176〕。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177〕。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注释〕 田子方:姓田,名无择,字子方,魏国人,魏文侯的友人。数称:多次称赞。谿(xī奚)工:姓谿,名工,魏国贤人。里人:同乡里人。数当:往往恰当。东郭顺子:虚构的人物。尝:曾经。缘:顺。葆:保持。真:自然真性。清:清冷。意:指邪恶之心。傥(tǎng躺)然:自失的样子。前立臣:站在面前的侍臣。君子:指东郭顺子。至:极点。直:但,只是。土梗:土人,土偶。温伯雪子:复姓温伯,字雪子,楚国怀道之人。舍:寄宿。中国:古时称黄河中下游一带为中国,此指鲁国。陋:拙。是人:此人。蕲(qí其):求。振:启发。之客:此客。之,此。固:本来。子:指其仆。民:人。从容:即动容,一举一动。道:通“导”,教导,引导。之:指温伯雪子。吾子:指仲尼。夫人:那人,指温伯雪子。目击:目光所及。不可以容声:用不着多说话。奔逸:疾驰。绝尘:形容奔驰极速,蹈尘无迹。瞠(chēng撑)若:瞪眼直视的样子。比:亲热,亲近。周:周遍。器:权位。滔:当为“蹈”字之误。蹈,聚。恶(wū乌):感叹词,犹“唉”。西极:西方。比方:顺从太阳来确定方向。趾:足。是:指太阳。与下“是”字义同。待尽:等待自然的消亡。效:犹“感”。隙:间隙,空闲。薰然:自动的样子。规:规划。日徂(cú殂):与自然之化俱往。徂,往。交一臂:谓彼此相交而亲近。女:通“汝”,你。殆:大概。著:清楚地看到。所以著:指步、言、趋、辩、驰等明显的粗迹。彼:指粗迹。唐肆:过路亭。唐,道路。肆,即舍,亭舍。〔51〕服:思,存念。〔52〕患:忧虑。〔53〕故吾:指不免于粗迹时的我。〔54〕不忘者:指天地赋予我的长流而日新的真道。〔55〕新沐:刚刚洗完头发。〔56〕被:通“披”。干:晾干。〔57〕(zhé哲)然:不动的样子。似非人:谓其形似木偶,而神游物外。〔58〕便:借为“屏”,屏蔽。〔59〕眩:眼花。〔60〕信然:确实如此。〔61〕掘:通“柮”,断木。槁木:枯木。〔62〕遗物:遗弃万物,即超然物外。离人:离开世人,即超然尘世之外。立于独:站立于虚寂独化的境地。〔63〕物之初:天地万物的本始,即至真至虚的道境。〔64〕困:困惑。〔65〕辟:开。〔66〕尝:试。将:大概,大略。〔67〕阴:阴气。肃肃:形容阴气寒冷的样子。〔68〕阳:阳气。赫赫:形容阳气酷热的样子。〔69〕天:当为“地”字之误。〔70〕地:当为“天”字之误。〔71〕两者:指阴气和阳气。成和:成为絪缊混沌的状态。〔72〕纪:纲纪,纲维。〔73〕息:增长。〔74〕晦:指夜。明:指白天。〔75〕所:处所。萌:萌发。〔76〕是:指“物之初”,即真道。〔77〕宗:主宰。〔78〕是:指“物之初”,即真道。下“是”字与此同。〔79〕其方:指游于大道真境的方法。〔80〕疾:厌恶。易:更换。薮:草泽。〔81〕小变:谓只是变动一下地点而已。大常:指根本。〔82〕胸次:胸中。〔83〕所一:指为万物所共有的真道。〔84〕四支百体:指形骸。支,通“肢”。〔85〕滑:扰乱。〔86〕丧:失。介:介意。〔87〕隶:隶属于势位的外物。泥涂:烂泥。〔88〕未始:未尝,未曾。极:终极,穷尽。〔89〕患心:使心忧虑。〔90〕至言:变不失常之言。修:修饰。心:心德。〔91〕脱:免。〔92〕汋(zhuó酌):水自然涌出。〔93〕才:才质,才性。〔94〕醯(xī希)鸡:醋瓮中的小飞虫。〔95〕微:无,非。发吾覆:揭开醋瓮之盖。可引申为“启蒙”的意思。〔96〕鲁哀公:庄子与魏惠王、齐威王同时,距鲁哀公已有一百二十年,两人不能相见,可见此为寓言。〔97〕为:学习。方:道术。〔98〕圜(yuán圆):通“圆”。〔99〕句屦(jù聚):方鞋。句,方。〔100〕缓:当为“绶”字之误,丝带。玦(jué):玉器名,环形,有缺口。〔101〕断:决断。〔102〕为:穿。〔103〕固:必,一定。〔104〕号:号令。〔105〕百里奚:姓孟,字百里奚,本是虞国人,虞被秦灭而入秦,以喂牛为生。〔106〕饭:饲,喂。〔107〕与:授。〔108〕有虞氏:我国远古的部落名,居于蒲阪,在今山西境内,舜为其首领。这里指舜。〔109〕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平公成之子。图:国中山川土地的图样。〔110〕史:画工。〔111〕受揖:接受宋元君的揖礼。揖,召见。〔112〕舐(shì试)笔:以舌濡笔。和墨:调墨。〔113〕儃儃(tǎn坦)然:舒闲的样子。趋:快步而行。〔114〕之:往,到。〔115〕般礴:箕坐,即坐时岔开两脚,其形如箕,是一种不守礼节的行为。〔116〕臝:通“裸”,赤身露体。〔117〕文王:周文王。观:巡视。臧:虚构的地名。〔118〕丈夫:当为“丈人”之误。钓:垂钓。〔119〕有钓者:谓别有钓意。〔120〕弗安:谓有猜忌不服之心。〔121〕释:放弃。〔122〕无天:谓失去庇荫。〔123〕属:会集。之:其。〔124〕昔:通“夕”,夜间。良人:贤良之人。〔125〕(rán然):通“髯”,多须。〔126〕驳马:毛色不纯的马。偏朱蹄:有一蹄赤色。〔127〕号:号令。〔128〕寓:托付。而:通“尔”,你。这里指周文王。〔129〕瘳(chōu抽):病愈。引申为免于苦难。〔130〕蹵(cù促)然:惊惧的样子。〔131〕先君王:指季历。〔132〕无它:不当有所怀疑。〔133〕列士:列爵于朝的士人。坏植散群:谓解散朋党。植,朋党之核心人物。〔134〕斔(yǔ庾):通“庾”,古代谷物容器,一庾容相当于十六斗。斛(hú胡):古代谷物容器,一斛容相当于十斗。竟:通“境”。〔135〕尚同:谓和光同尘。〔136〕同务:谓与众同事,而不自异。〔137〕大师:武官名,是军队的最高统帅。大,通“太”。〔138〕及:推及。〔139〕昧然:无知的样子。〔140〕泛然而辞:形容其拒绝回答时漫不经心的样子。〔141〕遁:逃跑。〔142〕默:别作声。〔143〕尽之:谓已经达到圣人的境界。〔144〕论刺:私下议论与讥刺。〔145〕循:顺。斯须:犹“须臾”,一会儿。〔146〕伯昏无人:虚构的人名。射:射箭。〔147〕引:开弓。盈贯:满引弓,就是使弓弯到盈满的程度。贯,通“弯”。〔148〕措:放置。〔149〕适矢:第一箭刚离弦。适,刚。矢,作动词,发箭。沓:重新搭箭。〔150〕寓:寄。〔151〕象人:木偶。〔152〕逡巡:背渊而退行。〔153〕揖:揖弓,即向列御寇让弓。进之:请他上前。〔154〕潜:测。〔155〕挥斥:放纵。八极:指八方极远的地方。〔156〕怵(chù触)然:恐惧的样子。恂(xún旬)目:即“瞬目”,转眼。志:意念。〔157〕殆:危险,此指很难。〔158〕肩吾:虚构的人物。孙叔敖:春秋时楚国人,贾之子,亦称敖。曾任楚庄王相,施教导民,三月而楚国大治。〔159〕令尹:春秋、战国时楚国最高的官职名称,掌握军政大权。〔160〕三去之:谓三次被免去令尹的职位。〔161〕鼻间栩栩然:形容鼻息出入的恬适不迫。〔162〕以:以为。其:指官爵等。却:拒绝。〔163〕止:挽留。〔164〕其:指可尊贵的东西。彼:指令尹这一官位。〔165〕亡:同“无”。〔166〕踌躇:悠闲自得的样子。〔167〕四顾:高视八方。〔168〕滥:使他淫乱。〔169〕劫:威逼。〔170〕伏戏:即伏羲。〔171〕大:通“泰”。介:阻碍。〔172〕卑细:低微。惫:困苦。〔173〕既:尽,都。〔174〕楚王:楚文王。凡君:指凡僖侯。凡,古代的国名,在今河南辉县西南。〔175〕三:谓三人。〔176〕存:真。〔177〕存存:存真。
〔鉴赏〕 《齐物论》云:“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说明是非、彼此不必强加区别,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道理是凡人所难以悟解的。《老子》第七十章云:“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王弼注:“可不出户窥牖而知,故曰‘甚易知’也;无为而成,故曰‘甚易行’也;惑于躁欲,故曰‘莫能知’也;迷于荣利,故曰‘莫能行’也。”道之所以常使人感到虚无缥缈,难以企及,或许就是因为人们欲念太多吧。然而,倘能在俗世中享受到“逍遥游”的境界,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啊!为了给向往大道的人们以指示,《田子方》篇用十一则寓言故事来开示悟道之要诀。
开篇即为人们立了一个得道的楷模──东郭顺子。田子方说:“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可见,悟道之要诀,只在一个“真”字。因为在庄子眼中,“真”即是“美”。后文所说的不拘礼义也好,不求形迹也好,爵禄死生不入于心也好,蹈虚守真也好,得失两忘也好,都是要人们守住自然天真,唯其如此,才可能渐入于大道。
《老子》第二十五章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田子方》之言“真”,大概就是来源于老子所云“自然之道”吧?那么,守住自然真性,是何等关键!《山木》篇庄周游雕陵故事中庄周因“忘真”而遭虞人之辱,可以从反面例证守住自然真性的必要。
学禅也是如此,讲究见性成佛。五祖弘忍禅师说:“不识本心,学法无益。”因为禅的真髓,就在自心中,不假他求。六祖慧能曾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唯有证悟到自性的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人,才能成佛。这和本文中老聃所说的“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正可互相发明。
日常生活中也常见类似的情形。中国人讲究吃,有源远流长的食文化。会吃的诸君大概有个经验:越是鲜美的东西,越是要吃其本味,其烹调之法可能越是要简单。比如大闸蟹,若放上各种调料加以油煎或红烧或炒,那滋味肯定不如清蒸、配以一小碟姜末米醋佐味的好。现在科技昌明,蔬菜瓜果可以四季不绝。这本是好事,可人们仍有抱怨,因为其滋味大不如以前自然生长的好。
然而要守住自然真性,就必须不被外界纷纷扰扰的表象所迷惑。庄子讲逍遥游,实际上是努力追求精神上的无待于社会。在庄子看来,所有不属于自身的都可称之为外界,甚至可以说除了内心的都是外界的。温伯雪子不愿见鲁人,就是因为鲁人“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他们被儒家提倡的礼义迷惑,从而损伤了真性。鲁君以为“鲁多儒士”,也是惑于“举鲁国而儒服”的表面现象。列御寇不能为“不射之射”,也是被“高山”、“危石”、“百仞之渊”这些外物所迷惑,当然也就不能有所作为了。这些人最终只落得贻笑大方。
相反,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始终不被外界所迷惑者,才能够守住自然真性。“解衣般礴”的画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不被宋君的地位所惑,不拘于形迹,反被宋君赞为“真画者也”。孙叔敖“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始终不为爵禄所动,因而也无损于自己的真性,成为悟道真人。凡君不以国家存亡为念,认识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把“吾存”(即自然真性)看得比国家存亡还要重要,是真正能破除外界执迷的领悟大道者的形象。
说到领悟大道不必求行迹,禅门也如此认为。日本一休禅师正是这样的人。一次,一休禅师在比睿山下袒胸露肚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正逢山上寺院晒藏经(传说谁承受了从所晒的藏经上吹过的风,谁就可消除灾厄,增长智慧),信徒们不断涌上山,他们看到一休禅师的模样很不以为然,认为“有碍观瞻”。山寺的法师也跑来劝说一休不要如此没有威仪。一休却说:“你们晒的藏经是死的,会生虫,不会活动。我晒的藏经是活的,会说法,会作务,会吃饭。你说,哪一种藏经比较珍贵呢?”事实上,一休禅师是日本人最喜爱的禅师之一,不求形迹不讲威仪恐怕是他深受喜爱的原因之一罢?而不求形迹不讲威仪恐怕也是他之所以成为禅师的原因之一罢?
无论是领悟道家的“道”还是禅门的“道”,不求形迹同样重要,领悟儒家的“道”亦需如此。颜渊是孔门著名的弟子,儒学功夫已非一般,然而终不能效孔子之奔逸绝尘,也是由拘于行迹所致。金庸《倚天屠龙记》中有这样的一个情节:张三丰教张无忌一套自创的剑法,问无忌学得怎样了,无忌说忘记了一小半。过段时间,张三丰再问,无忌答忘记了一大半;张三丰对此表示满意。又问时无忌说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大为赞赏。最后,无忌说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才大功告成。这一特殊的情节,讲的也是不求形迹。小说中的张无忌,显然比颜渊更善于学习,他忘记的只是剑招,却领会了剑道。
剑招也罢,孔子的步、言、趋、辩、驰也罢,都只是“道”的形迹而已,要能不被其迷惑,透过它们领悟“道”的真义,是非要有一颗慧心不可的。
老子说“道”:“道可道,非常道。”就是告诫人们“道”是不能用一般的言语来言说的,因而悟道只能用特殊的方式。本篇所写孔子见老聃的寓言,说明要体悟至美至全的大道,就必须“游心于物之初”,因为只有在“物之初”时,大道才是未受丝毫亏损的。也就是说,“体道”是通过心灵的体悟来实现的,而且必须尽弃所知、成见,做到“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抛弃祸福、生死的念头,这样才有领会大道、亲见其本来面目的可能。附:古人鉴赏选
是篇画老子新沐图,形神最妙,而孔知其遗物离人,老自露其游心于物之初,他日倨堂应微,那得如此针锋!……吾又思之,点染着色,箸人入胜地,古人文妙得是法,而庄尤渊藻。若是篇无画史解衣、钓丈人见梦、伯昏射临百仞之渊,而弥望皆百里奚、孙叔敖、有虞氏、凡君,一派陈迹,将著书外物之旨,重宣复谈,如耄年人述旧闻,熟烂耳根,书之力,旦暮且朽矣,何自而达于千古?故令千古恍然于物初者,未必非浓淡点染,语言渊华之力也。今文人大家贵此者,鲜矣。(明谭元春《庄子南华真经评》)
第一段引出一“真”字,以后逐段都发此意。人皆取其糟粕,遗其精华,狥其迹相,亡其神理,道何自明于天下乎?夫道之妙,不可以名言,不可以指测,惟悟真者得之。要写“真”字,既不可名言指测,故通篇止借遗言遗事忽影忽衬,使纸上恍惚可睹,但不知何处得这许多妙事妙言,萃为玄屑之薮也。(清宣颖《南华经解》)
此篇逐段逐层只是摹写一“真”字。剥肤存液,全是精华。首段特提东郭顺子,标出庐山面目,寥寥数语,已如颊上添毫。尤妙在“人貌而天”四字,传神写照,超脱非常,此节已括通篇奥旨,当细玩之。(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此段前后分作两截,纯是写温伯雪子之真。前幅雪子不欲见鲁人,强见之而叹,叹其多此一见也。后幅仲尼久欲见雪子,逮见之而不言,无言胜于有言也。习末学而昧本真,是天下后世人通病。鲁为礼义之邦,而所学若此,此真儒所以难得也。成规成矩,是拘守方隅之士;若龙若虎,是纵横矫变之才。谏我导我,是简练揣摩之术。信手写来,有色有声。此数者亦不是寻常本领,而自真人视之,则糟粕而已矣,煨烬而已矣,为其陋于知人心也。人心者,人而天者也。目击道存,无言而自悟,何容赘一词哉!描写温伯雪子,真如藐姑射神人,冰雪肌肤,不食人间烟火。一结反照鲁人,全在无字句处,凌空宕漾,绝妙文心。(同上)
此段言得失皆从外至,而不足以丧其真。“鼻端栩栩然”五字,不知从何处落想。细心体会,微乎其微。《大宗师》所谓“其息深深”,关尹子所谓“纯气之守”,正与此间语妙相符也。叔敖自写其真,忻戚不涉,宠辱不惊,旷达鸣高,两层意境,极平淡,又极精微,本色语天然入妙,真一卷冰雪之文。后幅引孔子语,推开作结,只泛论真人而文情已足,死生无变,何况爵禄之微?较前更透过一层,何等灵快!末句推到与人,便处处皆真机充满,却用“己愈有”三字收转,笔力崛强,有临崖勒马之势。(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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