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祒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51〕;所常无穷〔52〕,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53〕。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54〕;涂郤守神〔55〕,以物为量。其声挥绰〔56〕,其名高明〔57〕。是故鬼神守其幽〔58〕,日月星辰行其纪〔59〕。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60〕,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61〕,倚于槁梧而吟〔62〕;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63〕!形充空虚,乃至委蛇〔64〕。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65〕。故若混逐丛生〔66〕,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67〕;动于无方〔68〕,居于窈冥〔69〕;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70〕;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71〕。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72〕。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73〕。此之谓天乐〔74〕,无言而心说〔75〕。故有焱氏为之颂曰〔76〕:‘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77〕。’汝欲听之而无接焉〔78〕,而故惑也〔79〕。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80〕。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81〕;卒之于惑,惑故愚〔82〕;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83〕。”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84〕:“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85〕!”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86〕,盛以箧衍〔87〕,巾以文绣〔88〕,尸祝齐戒以将之〔89〕。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90〕,苏者取而爨之而已〔91〕。将复取而盛以箧衍〔92〕,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93〕,必且数眯焉〔94〕。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95〕,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96〕,削迹于卫〔97〕,穷于商周〔98〕,是非其梦邪〔99〕?围于陈蔡之间〔100〕,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101〕。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102〕,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103〕,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104〕?引之则俯〔105〕,舍之则仰。彼〔106〕,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107〕,不矜于同〔108〕,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109〕!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110〕,彼必龁啮挽裂〔111〕,尽去而后慊〔112〕。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113〕,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114〕。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115〕,而不闻道,乃南之沛〔116〕,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117〕,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118〕,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119〕,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120〕,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121〕,中无主而不止〔122〕,外无正而不行〔123〕。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124〕。名,公器也〔125〕,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126〕,止可以一宿〔127〕,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128〕。古之至人,假道于仁〔129〕,托宿于义〔130〕,以游逍遥之虚〔131〕,食于苟简之田〔132〕,立于不贷之圃〔133〕。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134〕。以富为是者〔135〕,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136〕,不能让名;亲权者〔137〕,不能与人柄〔138〕。操之则栗,舍之则悲〔139〕,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140〕,是天之戮民也〔141〕。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142〕,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143〕。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144〕。”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眯目〔145〕,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146〕,则通昔不寐矣〔147〕。夫仁义憯然〔148〕,乃愤吾心〔149〕,乱莫大焉〔150〕。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151〕,吾子亦放风而动〔152〕,总德而立矣〔153〕,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154〕?夫鹄不日浴而白〔155〕,乌不日黔而黑〔156〕。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157〕;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158〕?”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159〕,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160〕,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161〕,发动如天地者乎〔162〕?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163〕。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164〕:“予年运而往矣〔165〕,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166〕,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167〕!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168〕,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169〕,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170〕,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171〕。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172〕,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173〕,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174〕,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175〕,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176〕,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177〕,中堕四时之施〔178〕,其知憯于虿之尾〔179〕,鲜规之兽〔180〕,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蹵蹵然立不安〔181〕。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182〕;以奸者七十二君〔183〕,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184〕,一君无所钩用〔185〕。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186〕,眸子不运而风化〔187〕;虫,雄鸣于上风〔188〕,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189〕,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190〕。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191〕。乌鹊孺〔192〕,鱼傅沫〔193〕,细要者化〔194〕,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195〕!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196〕!”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释〕 运:谓运转于上。处:谓宁静处下。所:处所,指轨道。主张:主宰施张。维纲:维系,维持。维,古代神话中的系地之绳。纲,网上的总绳。居:闲居。推而行:当为“而推行”之误。意者:推测,猜想。机:机关。缄:闭。引申为强行控制。隆:高起,升起,谓兴云。施:散布,谓施雨。是:此,指代云与雨。淫乐:谓兴云施雨。劝:助成,助长。有:当为“在”之误。彷徨:盘绕回翔。嘘:吐气。披拂:摇荡,扇动。是:此,指风。巫咸:殷中宗相,是以筮占卜的创始者,又是占星家,后世有假托他所测定的恒星图。祒:通“招”,打手势叫人来。语:告诉。女:通“汝”,你。天:指天地。六极:即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五常:即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元素。九洛:指九州。治:治功。下土:指天下。戴:爱戴。之:指帝王。上皇:上古帝王。商:即宋。因宋为殷商后裔,故称。太宰:亦称冢宰,为辅佐天子之官。荡:太宰名。父子:谓虎狼父子。至仁:最高最完美的仁德。爱:主要指偏爱父母。尚:值得崇尚。固:本来。过:责备。不及:毫无关涉。郢:楚国的都城,在今湖北江陵西北。冥山:虚构的山名。去:离开。之:指冥山。亲:双亲。遗:弃,有蔑视之意。太息:赞叹。多:赞美,推崇。并:除弃,屏弃。渝:改变。北门成:虚构的人物。帝:指黄帝。张:设置,演奏。咸池:周代“六舞”之一,用以祭祀地神,亦名《大咸》,相传为黄帝所作,唐尧增修。洞庭:谓洞达之所。惧:即骇听,说明北门成对大道全然不悟。怠:即懈怠,说明已稍有领悟。惑:即愚暗迷惑,说明已黜聪堕明,与大道接近了。荡荡:平易的样子。默默:无知的样子。殆:大概。人:指本乎人心的五音六律。征:印证、引证。建:立。太清:太初元气。按:“建之以太清”句后,原有“夫至乐者”等七句,凡三十五字,宋代以来的学者多认为是注疏混入正文者,故删去。四时:四季。迭起:更迭兴起。文:谓乐声细微。武:谓乐声洪大。伦经:谓乐声的演奏有条理。蛰(zhé哲)虫:冬眠的虫豸。〔51〕偾(fèn奋):仆倒,指乐声寂灭。〔52〕常:谓以变化为常。〔53〕烛:照。〔54〕阬:通“坑”,坑洼。〔55〕涂:塞。郤:同“隙”,孔。〔56〕挥绰:谓悠扬有馀韵。〔57〕名:指节奏。〔58〕幽:幽昧之所。〔59〕纪:轨道。〔60〕予:当为“子”字之误。〔61〕傥然:无依倚的样子。四虚之道:四面空虚,不着边际的路。〔62〕槁梧:干枯的梧桐树。吟:喘息。〔63〕吾:指代北门成。〔64〕委蛇(wēiyí危仪):同“逶迤”,宛转徘徊的样子。〔65〕调:调节。自然之命:合于自然之道的音乐节奏。〔66〕混逐:像禽兽一般混相追逐,形容乐声的动态。丛生:像草木一般丛聚并生,形容五音繁会的景象。〔67〕幽昏:谓乐声暗淡。〔68〕无方:不固定在一个地方。〔69〕窈冥:幽昏难窥之所。〔70〕荣:开花。〔71〕稽:稽考,求问。〔72〕遂:顺从。〔73〕张:设置。五官:谓五声之主司。〔74〕天乐:合于自然天道的音乐。〔75〕说:通“悦”,怡悦。〔76〕有焱氏:即神农氏。焱,也作“炎”。〔77〕苞裹:包容,囊括。六极:上、下、四方。此指整个宇宙。〔78〕无接:无法用耳朵领受到。〔79〕而:通“尔”,你,指北门成。〔80〕祟:谓若有鬼祟。〔81〕遁:谓精神若欲离去。〔82〕愚:谓情识俱灭,同于愚痴。〔83〕载:乘。俱:合。〔84〕师金:鲁国太师,名金。〔85〕而:通“尔”,你。穷:困窘,困厄。〔86〕刍狗:以茅草扎成的狗,用于祭祀,祭后则弃之。陈:祭时陈列于神位之前。〔87〕箧:小箱子。衍:小方竹箱。〔88〕巾:覆盖,包裹。文绣:刺有花纹的巾帛。〔89〕尸祝:巫师。齐:同“斋”。将:捧。之:指刍狗。〔90〕行者:行人。践:践踏。〔91〕苏者:割草的人。爨(cuàn篡):焚烧。〔92〕将:如果将。〔93〕彼:指“复取”刍狗的人。〔94〕且:将。数:屡次。眯(mì觅):谓寐时被妖魔压胸。〔95〕先王:指尧、舜、禹、汤、文、武等儒家理想中的帝王。刍狗:指先王所推行的那套政治主张。〔96〕伐树于宋: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与其弟子,曾经在宋国的大树下讲习礼法,宋国有人欲杀孔子,就拔掉了大树。孔子逃走。〔97〕削迹于卫:指孔子及其弟子被匡人围困一事。削迹,绝迹。〔98〕穷于商周:谓困穷于宋和周。宋为商后裔,故穷于商即指“伐树于宋”一事;穷于周则指孔子至周问礼时被老子讥刺之事。〔99〕梦:恶梦。〔100〕围于陈蔡:孔子出游陈、蔡时,楚昭王派使者聘请孔子做官。陈蔡两国深怕孔子仕楚后对自己不利,于是就出兵围困他。〔101〕寻常: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倍寻为常。〔102〕蕲:通“祈”,求。〔103〕彼:指孔子。无方之传:谓运转无常,不拘限于一个方向。方,常。传,运转。〔104〕桔槔:一种原始的汲水器具。〔105〕引:用手往下牵引绳子,以便使所系的水桶垂向井里。俯:指横木系水桶的一端向水井下俯。〔106〕彼:指桔槔。〔107〕三皇:指燧人、伏羲、神农。五帝:有三种说法,即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太皞、炎帝、黄帝、少皞、颛顼;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108〕矜:崇尚。〔109〕柤(zhā楂):即山楂,味酸。柚(yòu又):似橘而大,味甜酸。〔110〕猨狙:猴子。服:指豪华的礼服。〔111〕龁(hé禾):啃。啮(niè聂):咬。挽裂:拼命撕裂。〔112〕慊(qiè窃):满足,满意。〔113〕西施:古代美女,亦称“西子”。矉(pín频):通“颦”,皱眉头。〔114〕挈:携带,带领。走:逃离。〔115〕行年:度过的年岁。〔116〕沛:在今江苏沛县。〔117〕度数:谓制度名数。〔118〕阴阳:谓天地造化。〔119〕使:假使。〔120〕进:奉进。〔121〕佗:通“他”。〔122〕止:留。谓将大道留存在心中。〔123〕正:当为“匹”字之误。〔124〕隐:依据。〔125〕公器:天下人所共用的器具。即人人争夺的对象。〔126〕蘧庐:传舍,即供传递公文的人或往来官员途中暂宿之所。〔127〕止:仅。〔128〕觏(gòu够):见。〔129〕假道:借路。〔130〕托宿:寄寓。〔131〕虚:也作“墟”,境界。〔132〕苟简:苟且简略。田:指饮食条件。〔133〕圃:指立场。〔134〕是:通“之”,这。采真:即采捋内真。〔135〕是:正确,善。〔136〕显:显达。〔137〕亲权:迷恋于权势。〔138〕与:让给。柄:权柄。〔139〕舍:失去。〔140〕窥:注视。其所不休者:指他们所永远追求的对象,即名位、权势等。〔141〕戮民:谓受刑戮的人。〔142〕正:救正,整治。〔143〕大变:谓自然天理。湮(yān烟):滞塞。〔144〕天门:犹“灵府”,即天机之门。〔145〕播:播扬。穅:同“糠”。眯(mǐ米):细物入眼为害。〔146〕虻(méng萌):即牛虻。噆(zàn赞):咬,叮。〔147〕通昔:通宵。昔,同“夕”。〔148〕憯(cǎn惨)然:狠毒的样子。憯,通“惨”。〔149〕愤:又作“愦”,乱。〔150〕乱:谓扰乱物性。〔151〕吾子:相亲之辞,犹“您”。天下:指天下人。朴:自然天性。〔152〕放:依顺。〔153〕总:秉持。德:自然德性。立:自立。〔154〕杰然:用力的样子。负:击。建鼓:大鼓。〔155〕鹄:又作“鹤”。日浴:天天洗澡。〔156〕黔:黑色。这里作动词,谓染黑。〔157〕辩:通“辨”,分别。〔158〕规:劝谏。〔159〕章:绚丽的花纹。〔160〕嗋(xié协):合拢。〔161〕“尸居”两句:已见于《在宥》篇注。〔162〕如天地:谓动如天,静如地。〔163〕声:称。〔164〕倨堂:傲踞于堂上。倨,通“踞”,伸腿而坐。应微:小声地答道。〔165〕年运而往:意谓“行年高迈”。运,行。往,迈。〔166〕王:当为“皇”字之误。〔167〕小子:长辈对晚辈的称呼。少进:稍微向前走些。〔168〕用力:指用力治水。用兵:指用兵伐桀。〔169〕一:谓淳一。〔170〕亲:偏爱,私爱。〔171〕杀其杀:谓按亲疏程度区分丧服的等次。后“杀”字,指丧服。〔172〕竞:竞于教子。〔173〕孩:小儿笑。谁:指别人。〔174〕变:变诈。〔175〕骇:惊恐不安。〔176〕知:通“智”。〔177〕睽(kuí葵):乖违,损害。〔178〕施:运行。〔179〕憯:通“惨”,毒。虿(lìchài厉瘥):一种尾端有剧毒的虫,长尾叫虿,短尾叫蝎。〔180〕鲜规:兽名,其状不详。〔181〕蹵蹵(cù促)然:即“蹴蹴然”,心神不安的样子。〔182〕孰:通“熟”。故:要义。〔183〕奸:同“干”,干求,干谒。七十二君:泛指孔子干谒国君之多。〔184〕周、召:即周公旦、召公奭,皆为周初功臣。〔185〕钩用:取用,采纳。〔186〕鶂(yì义):通“鷁”,水鸟,形状似鹭鹚。〔187〕眸子:瞳人。风化:谓雌雄相诱相感而成孕。〔188〕上风:风向的上方。〔189〕类:一种传说中的一身两性之兽。〔190〕雍:滞塞。〔191〕得之:对大道有所领悟。〔192〕乌:乌鸦。鹊:喜鹊。孺:谓孵化而生。〔193〕傅沫:以沫相育,即以口沫相濡而受孕。〔194〕细要:即细腰,蜂名。〔195〕化:指运行变化的造物者。为人:为偶,为友。〔196〕化:感化。
〔鉴赏〕 外篇中的《天运》是《庄子》中“天”字号系列的第三篇,道体的运行以及人和道的关系是这一篇的主旨。
我们常说庄子的笔法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其实,就文章与文章之间的内容来看,“重”也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庄子之文常常回环相扣,迂曲而行,在重复中层层推进。对于篇章也是如此,一篇的前半部分常常承着上篇末的文意而下,浓笔勾画之后再翻出新意。《天运》的前三段便是承着《天道》而来,着眼在“道”字上分层展开,这和《骈拇》、《马蹄》、《胠箧》的步步勾连是同样的。
《天运》的开头劈头盖脑砸下十六个问题,从天地、日月一直诘问到云、雨、风。这十六个问题井然有序,一层问其状态:“天不停地在运转吗?地是静止不动的吗?日月出没往来,是在相互追逐吗?”一层问其主宰:“谁指挥着天运转?谁维持着地静止不动?谁又闲着无事推动着日月运行?”把古人在苍苍茫茫中感受到的无形力量全盘托出,跃然纸上。十六个问题摆出来,问者是谁,被问者又是谁,一概不知。翻开《天运》便遭遇这样汹涌而莫知所出的诘问,让读者措手不及,反躬自问,继而疑窦迭生。便在此时,巫咸现身了。说了一段貌似神秘的话,留下什么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其实,神秘玄奥并非故弄玄虚,言说无物也是理所必然。只因为一点:即“道”字说出口,便不是完整的道了。所以冥冥之中有“道”,字字都围绕着“道”,却不点透。注家刘凤苞说:“六极五常,不足尽道,而于天人感应之机最为切近。就此轻轻点逗,而道已在个中也。”又说:“一眼窥定道字,却故作疑阵,使人于言外领会。”这是说六极五常并不是道的全部,只是与天人关系切近的一部分,文中轻轻点到,“道”在其中已隐约可见了。人人都能从十六个问题背后窥见“道”的影子,庄子却只出谜而不戳破谜底,为的是让人摆脱不可信又有限的语言来领会无形无迹的“道”。
太宰荡问庄子仁义和北门成问乐两段与首段都属于“重”的部分,仍围绕着“道”本身展开各色的描述。写的都是如何堪破仁义和智识,最终体悟“道”的过程,即“损之又损之”,一层层脱卸掉障识和道德教条,最终返朴归真。两段与首段手法不同却异曲同工,整段整段的描写和论述都不着“道”字,唯到了段末才点透,“是以道不渝”,“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好像听相声,抖包袱要留到最后的关键时刻,一两拨千斤,着字不多,效果却被渲染到极致。
从第四段开始,全文才算真正入题,围绕天运的“运”字,描写天道的运转无穷。
师金答颜渊一段,文法没有奇特的地方,但比喻累累,读来意趣盎然。整段连缀了六个比喻来讽刺孔子的泥古不化,不合时度。语辞虽刻薄但却击中儒家要害。孔子推崇周公之礼,一意力挽濒临崩溃的礼乐制度。苦心孤诣宣讲仁义,周游列国无所用武之地后退而授学,从而形成影响了中国数千年的儒家学说。但是正由于儒家的正统地位,自先秦百家争鸣之后,其学说立于经典之地没有受到应有的质疑。吕思勉在其《中国简史》中对儒家也有类似庄子的评价。他说:“儒家之遗害于后世的,在于大同之义不传,所得的多是小康之义。小康之世的社会组织,较后世为转制。后人不知此为一时的组织,而认为天经地义,无可改变,欲强已进步的社会以就之,这等于以杞柳为杯棬,等于削足以适履,所以引起纠纷,而儒学盛行,遂成为功罪不相掩之局。这只可说是后来的儒家不克负荷,怪不得创始的人。但亦不能一定怪后来的任何人。因儒学是在这种社会之中逐渐发达的。凡学术,固有变化社会之功,同时亦必受社会的影响,而其本身自起变化。这亦是不可如何的事。”所以庄子的评论虽然有不厚道的嫌疑,却也发现了儒家问题的所在。
师金答颜渊一段的第一喻把孔子尊奉周王礼数比作拿人已陈的刍狗,讥诮他因此屡遭厄运。第二喻是说孔子把西周制度搬到鲁国实行无异于陆上行舟,劳而无功。第三喻把礼节和桔槔作比较,指出它们同是被人所用的东西。桔槔俯仰随人,而儒家礼法却违时忤人。这三个比喻都是讲儒家孔子之礼义法度的不合时宜。第四喻最精警,写出了“治”之变,“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柤梨橘柚各有其不同的口味,却都为人所喜爱,如只坚持一种口味便是拘泥于陈迹了。第五喻以猴子和周公之别来形容古今的不同,有如此大的不同又如何能用同一个礼义法度来治理呢?第五喻承接第四喻之意深入缕析。既然治理之法并不唯一,而古今差别又不可忽略,沿用古法岂非无异于沐猴而冠?庄子认为孔子之所以犯下这样一个可笑错误,是因为没有领会西周社会所以能治理得好的原因,所以也成了个效“西周”的“东周”,学得的只是外表和皮毛,而其内里却被忽略了。庄子认为这个关键的内在,便是“道”。所以下一段便是“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孔子问道一段不再就“道”的本体作过多的赘述,而深入到“道”的认识、掌握层面。道不可言说,不可口授,只能自得,这在内篇已经有所论述,这里并没有多大的发挥。这段的重点是践履了庄子提出的“因时而变”的主张,“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认为只有内心体认大道,能懂得因时因地因人而变的人才知道突破门户之分、派别之见,在该借鉴的时候借鉴其他学派的合理之处,在该舍弃的时候放弃自己学派中不合时宜的东西。那么,即便是怨、恩、取、与、谏、教、生、杀这些整治百姓的政术也是可以为我所用的。可疑的是这一段对仁义的过多认同,文中认为古时的先王和至人,都要暂时借仁义来遨游于逍遥之境,成就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这与庄子一贯对仁义的态度是有区别的,可能来自庄子后学或其他学派。
道的特点是“变”,“变”的特点是无迹。便像道不能用文字形容,对至精至妙的体认不能通过书本传授一样,道的运化是无法从痕迹上把握的。“六经”是先王陈迹,便如蛇蜕去的皮一样只是堆死物,凭着这些静滞死去的痕迹去推敲,运化无穷的大道已经飘摇到九霄之上了。末段孔子见老聃的末尾,孔子感叹道:“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这里的“化”成了“道”的代名词。由此,道自化,人与之化,正是随顺天运的真谛!附:古人鉴赏选
此篇所论天地帝王之道,贵无为而贱有为,重道德而轻仁义,篇篇一旨,但阖辟变化,如风云之卷舒,千态万状,令人应接不暇,故予谓读《庄子》者,如观幻人幻物,知其为幻,则千法万法,皆从一法而生,不复受其簸弄矣。(明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
入理能深,出笔能浅,尚矣,然不足多也。深入精微,曲折尽致,而不晦暗;浅出笔墨,情事毕达,而不肤漫,斯为多耳。读《天运》篇,知其经营惨淡于心目之间者不知几时,而有此至精至密之作,鬼斧神工未易有也。若以笔墨之迹求之,亦乌能以知其妙哉!(清方人杰《庄子读本》)
《天运》篇是发明道之自然,而体道者泯其迹象,行道者合乎时宜。前后分八大段读,首段借天地日月云雨各件功能,层层推究,故作疑阵,势若飘风骤雨,飒沓而来。“运”字、“处”字、“争”字、“为”字、“起”字写得错落参差,此道之枢纽也。“主宰”、“纲维”、“隆施”、“嘘吸”、“披拂”等字写得精微灵奥,此道之根柢也。五个“孰”字听之有声,扪之有棱,却只在空际盘旋,不言道而随处皆征道妙矣。巫咸止从六极五常,答还他“何故”一问。六极五常,不足尽道,而于天人感应之机最为切近,就此轻轻点逗,而道已在个中也。引九洛以证之,正为“道”字立竿见影。(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借乐以明道,极精微,极炫烂,千古论乐者,无此妙文。究竟“乐”字亦只是个影子,其意全不在言乐也。后面“愚故道”二句特醒“道”字,已将前幅论乐一段妙文随手脱卸矣。通体只重一“愚”字。回之闻道也不违如愚,是以坐忘而几于化也。载道以往,听其所止而休焉,收句邈然无际。(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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