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 咳!情之一字,虽属儿女之私,亦系细缊之道。古人云: 发乎情,止乎礼义,原所以闲情。我想此言,何能责之流辈。自古及今,为情所累,不知折磨煞多少佳人才子也!
【南南吕·十样锦】 【绣带儿】 盼睛空一丝风袅,游行自在云霄。恨无端蝶惹蜂撩,生把伊襻上花梢,萦绕。【宜春令】避不了眼底刁骚,摆不脱心头焦躁。著疯魔,好准备一场烦恼,到头来自将愁讨。【降黄龙】 逍遥,台上吹箫。更眉史风流,针神姣好。相逢一笑,问此后情关,怎地开交?【醉太平】 相遭,从今轇轕两难抛。镇日里怨多愁少,柳梅写照。试看取绣衾谁抱,羽衣谁罩? 【浣溪沙】性儿娇,命儿薄,霎时间顾影萧条。浪传魂魄转蓬蒿,慢言体骨还虚渺。絮果兰因旧本钞,有何人梦醒丽谯?【啄木儿】无端飞絮成团搅,蓦然骇浪凭空造,这是磨蝎生成命里招。【鲍老催】情投意胶,心旌乱如篆缕飘,支撑硬把愁担挑。脸儿涎,心孔焦,魂灵掉,你想那有精神护绮寮! 【下小楼】尽受用些肮脏秽浊,全沾来腥与臊,方知人海本滔滔。悔打了鸳鸯错卦,到那时枉受尽煎熬。【双声子】绊尘羁,染尘俗,怎禁得尘氛恶。垢盈身,寻那处洗濯,才晓得尘网坚牢。【莺啼序】 愁城最高,也教他三弯九曲,仄路频抄。
《神山引》 是据 《聊斋志异》 中 《粉蝶》 一篇改编的传奇作品,基本上依据原作情节,稍加润饰。剧写琼州书生阳曰旦至雷州访友,归途中遭遇飓风而沉船,他被神仙救护并引到一座神山,见到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名叫十姑,被十姑认作亲侄,并得知此处名神仙岛,距离琼州已有三千里远。阳生得十姑传授琴曲 《飓风操》,弹琴时见侍女粉蝶美貌而心生爱慕,十姑便让粉蝶陪侍阳生。姑父晏某发现二人私情,欲对粉蝶加以鞭责,十姑却为粉蝶讲情,并做主让粉蝶去人间完结和阳生的一段情缘。这里所选《粉谪》一出,即是写十姑将要把粉蝶谪往人间的一场戏。
当晏某怒气冲冲正要鞭打粉蝶的时候,粉蝶跪地哭泣准备忍受责罚,十姑向丈夫讲了一番关于 “情” 的大道理。明清戏曲作品中多处可见对于 “情” 的议论,如蒋士铨 《香祖楼》 中 《录功》一出中的 【混江龙】 即是比较典型的一支曲子。《神仙引》 中十姑所说的“情之一字,虽属儿女之私,亦系絪缊之道”,并引古人 “发乎情,止乎礼义” 的名言加以说明,这也源于明代的戏曲大师汤显祖。汤显祖在《董解元西厢记题词》 中曾引用古人“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之语,并说: “志也者,情也。先民所谓 ‘发乎情,止乎礼义’ 者,是也。” 显然,作者许善长同蒋士铨一样,也受到汤显祖思想的影响。
【十样锦】 是由 【绣带儿】 等十支曲子组成的套曲,为十姑所唱。十姑说“自古及今,为情所累,不知折磨煞多少才子佳人也”,并以十支曲子进一步阐发这句话所包容的思想。第一支曲子【绣带儿】,是十姑自述 “情” 之初起的时候就像一缕游丝,在空中随风荡漾,落在心头,就像蜂蝶恋花一样,缠绵萦绕,挥之不去。第二支曲子【宜春令】,叙说情字入心之后,焦躁和烦恼随之而生,这都是自我讨取,又最难割断。第三支曲子【降黄龙】,写十姑举古代钟情的实例来说明情缘难断,那吹箫引凤的萧史和弄玉,那画眉的张敞,那魏文帝曹丕的宠妃薛灵芸,都曾困于情关,无法超越,但是他们毕竟成就了姻缘,传下风流佳话。第四支曲子【醉太平】,则是说那些堕入情网而不能如愿的情形,两情难合,便会生出无限愁怨,甚至生离死别,留下千古遗恨。第五支曲子【浣溪沙】,特别指出那些娇弱女子一旦钟情,更难以自拔,而后或因男子负心,或因社会风波,常常演出一幕幕红颜薄命的悲剧。最终爱情成为虚幻的梦影,性命成为随风的飘蓬,而她往往不能醒悟,看不透此中因果,那才是更可悲的。
上述一番议论之后,十姑转到眼前阳生和粉蝶的情缘上来。她问丈夫该如何处理此事,晏某坚持对粉蝶予以严惩,而十姑深知他们的情心既动,便不可阻止,于是继续为他们说情。她唱出第六支曲子【啄木儿】,指出阳生和粉蝶虽然就像无端荡飞的柳絮、凭空而起的波涛,但这是他们命里注定的,情的产生自有前因。因此,对他们的爱情不能不予以承认。第七支曲子【鲍老催】,更明确地告诉晏某,阳生和粉蝶情投意合,已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粉蝶芳心已乱,阳生情思已迷,他们都没有心思再停留在这仙人岛上了。唱到这里,十姑顺势向晏某正式提出,不如把粉蝶许嫁给阳生,让她去到人间尝一尝世俗生活的滋味。于是,十姑接唱第八、九、十支曲子【下小楼】、【双声子】、【莺啼序】,曲意无非是说人世间肮脏污秽,苦海无边,把粉蝶谪降人世,是让她去经受煎熬和磨炼,这也算是对她的惩罚了。说到这层意思,晏某不再坚持鞭责粉蝶,同意十姑对粉蝶的发落。
【十样锦】 的十支曲子联缀起来,使读者豁然明白了十姑的良苦用心和说理技巧。她从论“情”开始,至成全阳生与粉蝶的姻缘告终,层层入扣,步步深入,从虚到实,从理到事,既表达了自己关于“情” 的见解,又平息了晏某的怒气,使晏某同意自己的做法。于是,十姑立即宣布让粉蝶谪于尘世,第二天便送他们一同返家。从全剧情节发展来看,《粉谪》一出是粉蝶由神仙生活到凡人生活的转折点,而促成这个重要转折的,便是十姑所唱的【十样锦】套曲。因此,作者对于这套曲 子的曲词刻意雕琢,认真锤炼,并使音律和谐,流畅自然,充分显示了作者的文思和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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