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一枝花】 (旦)则听这潇潇雨打窗,淅淅风吹叶。孤灯荧一点,倦眼晕双遮。愁恨千叠,心绪倩谁说?拥寒衾把半幅儿轻拽,那悉阑珊檐马无情也,助俺一声声痛咽!
这小忽雷呵!
【梁州第七】瘦崱屴檀槽漫挟,侧楞筝玉柱偷捻,乍横来膝上浑如铁,把水弦暗整,纤指轻揲;宫商悄换,角徵微叶。待弹个古明妃出塞分别,待弹个小文姬思汉呜咽,待弹个绿珠儿楼坠伤嗟。便弹得弦断心绝,怎诉尽其中郁结?叹生来薄命无如妾,欲诉除非天也。待叫破层云帝座彻,俺又怕雷迅风烈。
想起梁郎那亲事呵!
【牧羊关】生小联鸳谱,婴年受凤牒,须不是无媒少聘莽饶舌。现放着同气连枝,亲交喜帖。俺不曾窥墙私见影,掷果偶逢车。闻说他少年人,多才俊,因此上梦魂中心愿惬。
(内打二更介) (旦又弹介)
【菩萨梁州】这段姻缘甫能宁贴,谁料中途顿起磨蜇。惨可可将奴凌逼向丹穴,声言另许仇门者。那才郎去后音尘绝,要相见甚时节?俺有口浑身怎辨折,泪眼乜邪!
可恨哥哥,见奴不肯另配,竟自报名选册,被仇士良那厮,生生上门,抢入宫来。
【哭皇天】越越的闷葫芦难猜破,没头鹅生吃跌。送俺去教吹弹是前世孽; 投着个女先生,当了今世爷。每日价将丝桐不舍,他道俺忒聪明,又色艺绝,要博得天颜欢悦,抛闪下共枕同穴。
最可怜是梁郎在宜春院相见之时也!
【乌夜啼】 檀郎觌面难亲热,好一似梦迷离月被云遮,将近身未语先呜咽。这时节偷转双睫,眉锁千叠,心系百结,肠又摧裂。那旁人纵是石和铁,也须揾不尽衫襟血。他那里正难决,我这里又遭灭,柏这一番相逢,断送了他少年也。
【骂玉郎】 (悲介) (略住又弹介) 荒鸡梦冷深深夜,没意绪,转伤嗟,照人愁只有那朦胧月。静悄悄,针剪歇; 闷腾腾,理衣褶; 扑簌簌,泪满颊。
【感皇恩】甚日里槛凤离车,囚鸾遇赦?俺把这歌扇儿停,舞衫儿脱,梅妆儿卸。又则怕东君去意决,玉貌易衰歇,生为永巷妾,死葬玉钩斜,魂带杜鹃血! (内打三更介)
【四块玉】你好语支离,心舌劣,不奉君王诏,擅将湘帘揭。(净) 实是奉旨宣你,你敢抗违不去么?(旦) 便做抗违时,咱自有因由说。仇士良快去,这不是你站的所在! (净怒介) 你不奉旨,咱拉也拉你去! (拉介)(旦大怒介)你敢辄近身胡乱扯,俺待把这忽雷撇!
(将小忽雷掷净,落地介)
【黄庭尾】恨今宵恰把这权奸惹,教俺战兢兢小胆儿难收摄。你看玉墀下多陨叶,长门内少明月,苔茵上没些热,罗袜里湿半截。长夜漏滴不竭,冷萤火明复灭。吓得我发凛凛,似鬼拽; 心趯趯,像虫啮。一阵阵暗风踅,一点点细雨撇。那奸宦正饶舌,怕君王没分别。俺生死关节,只争今夜。这便是做宫人伏侍君王的活罪业!
《小忽雷》 是孔尚任和顾彩合著的传奇作品,撰成于康熙三十三年 (1694)。此剧杂取唐代宪宗元和至文宗开成年间史实,把当时一些真实的历史人物穿插其间,而情节则多为虚构。剧写书生梁厚本和白居易、独孤郁结为诗友,独孤郁是宰相权德舆的女婿。郑注以医术出入相府,认识了独孤郁、梁厚本,把妹妹盈盈许嫁给厚本为妻。西川节度使韩滉用娑罗木制成琵琶名为小忽雷,唐德宗在位时为宫中库藏,后因朱泚作乱,小忽雷流落到市民赵二手中,摆在古董店出售,厚本发现将它买去。宦官仇士良欲强行夺取小忽雷,厚本不与,受到仇士良迫害。剧中还写歌妓润娘被督捕官郭锻谋娶为妾,受到虐待,就离开郭锻嫁给江州茶商。白居易贬官到江州,在江边送客听见弹琵琶声,请来相见知是润娘,为她作《琵琶行》诗。梁厚本受白居易推荐,被宰相裴度用为参谋官,参与平定淮蔡吴元济叛乱。郑注悔改其妹与厚本婚约,让仇士良把盈盈进献于宫中,被厚本救活,二人结为夫妻。此剧情节冗长,人物众多,头绪繁乱,但作者意图在于以小忽雷为针线,反映晚唐那段历史的各个侧面,对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朝政腐败、社会动乱等黑暗现象予以披露并表达了对历史的认识与评判。作品的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同孔尚任单独创作的《桃花扇》传奇相似,孔、顾二人的合作非常成功。吴穆为 《小忽雷》撰作的序文中说“孔门星座,立传周详,顾氏仙才,填词雅秀”,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这里所选的 《秋宫拔怨》,是写盈盈被进献于宫中后思念厚本并同仇士良直接发生冲突的一场戏。此时盈盈入宫已有数载,她身在歌楼舞院,心却思念着厚本,回想起上次和厚本在宜春院的那次相见,分别之后却信息杳然。眼下是深秋季节,秋雨蒙蒙,梧叶飘落,她独坐深宫,孤苦凄凉,满腔心事,无人可诉,只好取出琵琶小忽雷,自弹自唱,消遣闷怀。【北一枝花】 是她唱的第一支曲子,曲词描绘的是她观察和感受到的秋景。冷雨潇潇,寒风瑟瑟,孤灯暗淡,倦眼迷离,纵有千愁万绪,又能向谁说起呢?借助琵琶的乐声,盈盈凄切哀婉地表达出自己的忧伤。
盈盈抚着这只琵琶小忽雷,唱出第二支曲子 【梁州第七】。她用手指轻挑慢捻,丝弦发出抑扬顿挫的哀音,那是从心底流出的怨声啊。她联想起古代几个著名女子的遭遇,昭君出塞,文姬归汉,绿珠坠楼,慨叹着红颜薄命,为自己的身世和处境而伤感。【牧羊关】 一曲,是盈盈想到和厚本的亲事时所唱。她思忖既然已经受过聘礼换过喜帖,亲事也就算定下来了,而且厚本才貌双全,她内心也是满意的。但是,世事难料,人生多艰,他们的姻缘又横生波澜。此时夜至二更时分,盈盈接唱【菩萨梁州】 一曲,回忆起哥哥郑注信从宦官仇士良的主意,为皇帝炼丹,让她看守丹炉,又把她改许仇士良的侄儿,后来又把她进献宫中。想到这些,盈盈忍不住心中生悲,眼中落泪,【哭皇天】 一曲,是盈盈倾吐满腔怨恨的一支曲子。在盈盈看来,入宫演习歌舞侍奉皇帝,并不是什么荣耀的事,而是自己今生的坎坷、前世的孽缘。因为她心中想的是厚本,坚守的信念是对婚姻、对爱情的忠诚。和厚本的分离,实在是她难以忍受的痛苦,她怎么能不伤心痛哭呢?
盈盈最难忘记的,是上次和厚本在宜春院相见的情景。她唱 【乌夜啼】 一曲,自叙她当时的感受和悲伤。那是第二十七出《认妻遭辱》所描写的情节。梁厚本到郑家认亲,被郑注指使家奴打出,他又到宜春院来寻盈盈,盈盈身在乐队之列,虽然认出是自己的郎君来到跟前,但却未能交谈,厚本就被仇士良发现而赶出宜春院。此后厚本去了哪里?还是又遇到什么灾难?盈盈都无从知道了。如今盈盈苦苦相思,同时为厚本的安危担心。她接着唱【骂玉郎】一曲,思绪由回忆转到眼前。秋夜深沉,冷气萧瑟,远处传来荒鸡的啼叫; 月色朦胧,宫院寂静,独自一人无心拈针弄线。她弹着琵琶,悲哀的琴音和着凄苦的泪水,此刻又有谁能消解她心中的忧愁?以下的 【感皇恩】 一曲,进一步表达盈盈忧伤之中的遐想。她不知到什么时候能够遇到皇恩特赦,离开这深宫内院,抛开歌舞衣装。但是,这愿望毕竟是渺茫的,既然已成为宫女,恐怕要像汉代那些终生禁闭于宫中的宫女那样,幽居永巷,直到老死葬在玉钩斜; 或者像古蜀国的望帝那样,死后灵魂化为啼血的杜鹃。以上三支曲子悲切婉转,细腻地表达了盈盈在这特定的时间地点的复杂心情。而千愁万恨都由思念厚本而生,都由不得见厚本而起。在这秋夜深宫斗室之中,盈盈孤苦的生命为爱情而燃烧。
然而,盈盈的怨与恨还没有到此终止。三更时分,随着仇士良的到来又引发了新的矛盾冲突。仇士良带着小太监雨夜巡宫,得知皇帝正在观文殿看书,打算让盈盈进去陪侍,以此讨取皇帝的欢心。盈盈得知仇士良的意图,立即提出质疑。她唱出 【四块玉】 一曲,首先揭露仇士良的阴谋,说他不过是假传皇帝旨意而已。仇士良斥责盈盈违抗圣旨,动手拉她去见皇上,盈盈却不怕他的狐假虎威,勇敢地进行反抗。她用小忽雷击打仇士良,把这件乐器当成了护身的刀剑,打破了仇士良的头,又摔坏了乐器。这段曲子,盈盈演唱时穿插着同仇士良的撕打,动作性很强,由此表现出盈盈泼辣的性格和英勇的斗争精神。
仇士良这样的走狗总是欺软怕硬的,面对盈盈的强烈反抗他无可奈何,只好强拉盈盈去见皇上。盈盈毫无惧色,又勇敢地随他前往。仇士良让盈盈在内宫门外跪着,自己先进去向皇帝启奏,盈盈独自跪在阶前,唱出 【黄庭尾】 一曲。此时她的心情特别复杂。她自知触怒了仇士良这样的权奸,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灾祸。曲词描述了身边的景物: 阶前落叶堆积,石径苔痕湿冷,雨夜无月,寒气袭人,萤火闪烁像鬼影一样阴森可怕。对景物的描写衬托着盈盈此时危难的处境,渲染着秋夜深宫的恐怖气氛。盈盈揣测着仇士良该怎样处罚自己,她预感到情况险恶,已到了生死关头,沦为宫女的最终下场,大概就要在这顷刻之间注定了。观剧至此,人们不由得为盈盈的命运担心。
剧作家的生花妙笔总是要在扣人心弦处出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境界。皇帝并没有因仇士良的报告而对盈盈进行惩罚,传旨说盈盈打坏乐器是无意失手,不予追究,还让仇士良负责把小忽雷送往赵二家修理; 而仇士良被盈盈打破头皮也算白挨了。这样的处理颇具戏剧性,仇士良这个奸邪小人受到一次无情的嘲弄而显现出走狗失势的丑态。但是,仇士良并未因此罢休,此出终场时,他自言“这场愤恨,永世难消”,为后来他更加疯狂地报复盈盈、以至于把盈盈勒死投入御河而埋下祸机。《秋宫拨怨》一出戏既生动地刻划了盈盈和仇士良这两个人物形象,又在结构上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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