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问丑介) 你称解粮到此,有何公文? (丑) 没有公文,止有书函。(末) 这就可疑了。
【南江儿水】你的北来意费推敲,一封书信无名号,荒唐言语多虚冒,凭空何处军粮到。无端左支右调,看他神情,大抵非逃即盗。
(小生扮左良玉戎服上) (末唤丑进介) (左右交执器械,丑钻入见介)(揖介)元帅在上,晚生拜揖了。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俺是个不出山老渔樵,那晓得王侯大宾客小。看这长枪大剑列门旗,只当深林密树穿荒草。尽著狐狸纵横虎咆哮,这威风何须要。偏吓俺孤身客无门跑,便作个长揖儿不是骄。(拱介)求饶,军中礼原不晓。(笑介)气也么消,有书函将军仔细瞧。
(小生问介)有谁的书函?(丑) 归德侯老先生寄来奉候的。(小生看书介)
【南侥侥令】看他谆谆情意好,不啻教儿曹。(叹介)恩帅,恩帅!那知俺左良玉,一片忠心天可告,怎肯背深恩,辱荐保。
(小生)你可知这座武昌城,自经张献忠一番焚掠,十室九空。俺虽镇守在此,缺草乏粮,日日鼓噪,连俺也做不得主了。(丑气介)元帅说那里话,自古道兵随将转,再没个将逐兵移的。
【北收江南】你坐在细柳营,手握著虎龙韬,管千军山可动,令不摇。饥兵鼓噪犯天朝,将军无计,从他去自逍遥。这恶名怎逃,这恶名怎逃。说不起三军权柄帅难操。
(小生大笑介) 句句讥诮俺的错处,好个舌辩之士。俺这帐下倒少不得你这个人哩。
【南园林好】俺虽是江湖泛交,认得出滑稽曼老;这胸次包罗不少,能直谏,会旁嘲。
(丑) 晚生自幼失学,有何技艺。偶读几句野史,信口演说,实堪惭愧。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俺读些稗官词,寄牢骚,稗官词,寄牢骚,对江山吃一斗苦松醪。小鼓儿颤杖轻敲,寸板儿软手频摇;一字字臣忠子孝,一声声龙吟虎啸;快舌尖钢刀出鞘,响喉咙轰雷烈炮。呀!似这般冷嘲、热挑,用不著笔抄、墨描。劝英豪,一盘错帐速勾了。(小生)说的爽快,竟不知敬亭有此绝技,就留下榻衙斋,早晚领教罢。
【清江引】从此谈今论古日倾倒,风雨开怀抱。你那苏张舌辩高,我的巧射惊羿奡,只愁那匝地烟尘何日扫。
《桃花扇》 的结构采取两条线索交互发展的模式,一条线索是侯方域、李香君的爱情,另一条线索是明清之际的政治时局,而两条线索之间又有紧密的联系。在描写政治时局的那条线中,左良玉的起兵是一个重要事件。当时左良玉为宁南侯,是镇守武昌的兵马大元帅,他因军中缺粮,打算移师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担心左兵东下会激起事变,他得知侯方域的父亲侯恂是左良玉的恩帅,就请方域写信对左良玉予以劝阻。方域应允,就以父亲的口气写好书信,让说书艺人柳敬亭前往武昌送交给左良玉。《投辕》 是写柳敬亭至左良玉处下书的一场戏,在全剧中是重要情节,此出的曲词也是全剧中的绝妙好词。
周贻白评论 《桃花扇》,指出《投辕》 一出中曲词的突出特点是南北合套,柳敬亭唱的是北曲,左良玉及其部下唱的是南曲,“至于柳之豪迈,左之骄蹇,饥兵之怨尤,在曲词和对白中,都分别性格而遣词造句。” ( 《周贻白戏剧论文选》 554页) 所论是符合实际情况的。此出中柳敬亭上场时,唱了一曲 【北新水令】; 他来到武昌城外将要到左良玉辕门时,左良玉部下两名军士唱了一曲 【南步步娇】; 军士监送柳敬亭进辕门时,柳敬亭唱的是一曲 【北折桂令】。这几段唱词各道身份或讲述所见景物,是柳敬亭见到左良玉之前的重要铺垫。而以下的几支曲子,才是此出中曲词的精品。
柳敬亭被当做可疑人员带到辕门外中军官面前,他曾对兵士说自己是解粮来的,却对中军官说没有公文,只有书函,这难免引起中军官的疑惑。中军官唱 【南江儿水】 一曲,自述他对柳敬亭真实身份的揣测: 此人说有书信却无名号,说是解粮却无凭据,言语荒唐,行动诡秘,大概不是逃犯,就是盗贼。于是,中军官向里面通报之后,左良玉也怀疑柳敬亭是流贼派来的奸细,吩咐部下加强防备,两列卫士架起钢刀,让柳敬亭从刀丛之下钻进来拜见。这样的安排表现了左良玉对前来的生人炫示军威的骄横态度。而柳敬亭却毫不畏惧,见到左良玉却揖而不拜,表现得从容镇定,不亢不卑。
面对统领重兵、雄踞一方的左良玉的斥责,柳敬亭唱出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一曲。他自谓是山野间的老渔樵,不知道王侯和宾客谁大谁小。又自谓他从刀枪林立的白刃丛中穿过,就像从山野间树木草丛中穿过一样,听着军士们的呐喊呵斥,就像听到山林间虎豹豺狼的吼叫一样,指责左良玉不该对他这个年迈的孤身平民耍威风,以至于吓得他无处躲藏。又自谦说不晓得军中礼数,只向大帅作了个揖,请大帅消消气,最后才拿出要投送的书信呈给左良玉。这段曲词,谦恭处透出不屑,软语里藏着机锋,诙谐中含有嘲骂,柳敬亭是个说书艺人,曲词充分展示了他独特的语言风格。康熙刊本的 《桃花扇》 在此处有眉批云: “北曲喜笑谩骂,尽情极态。熟读快歌,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对于这段曲词的妙处特别赞赏。
当柳敬亭说明书信是侯老先生让他送来的,并说他眼下在侯府当差,左良玉的态度立即改变了,先吩咐部下掩门,再对柳敬亭让坐,然后打开书信观看。他唱【南侥侥令】 一曲,自述他所领会的书信中的内容,表示接受恩帅的规劝,并向恩帅表白自己的忠心。柳敬亭听左良玉解释向南京进兵的原因是由于军中缺粮部下要求东移而他做不得主,便唱 【北收江南】 一曲予以批驳。他明确指出,左良玉身为元帅,手握兵权,一令既出,三军皆遵。如果让部下随意行动,那就会难逃利用武力图谋不轨的恶名而受到舆论的谴责。
柳敬亭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个道理,他又演了两段 “小品” 来启发左良玉。一是摔茶杯,说明心应做主而手下不能随意乱动的道理,讽谏左良玉应当有元帅的主见而不能让部下放任自流。二是喊叫肚子饿而自行闯入元帅内室要饭吃,说明客人即使饿急了也不能不顾礼节,讽谏左良玉不能因军士饿急了而移兵向明廷施加压力。这两段 “小品” 是 《桃花扇》 剧中十分生动的细节。柳敬亭继承了古代优人以滑稽的表演向当权者进谏的喜剧传统,他以说书艺人的特殊才能进行这样的表演,幽默风趣,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左良玉马上领会了柳敬亭的意思,并称赞他是“好个舌辩之士”。【南园林好】 一曲是左良玉所唱,他看出柳敬亭是汉朝东方朔那样的奇异人物,能直谏,会旁嘲。左良玉从开始时把柳敬亭当奸细防范,到此时把他当贵宾礼敬,说明柳敬亭的滑稽而幽默的讽谏对左良玉确实产生了积极的作用。
左良玉对柳敬亭改变了看法,柳敬亭也向左良玉吐露了真情。【北沽美酒带太平令】 一曲是柳敬亭所唱,曲词讲述他的说书生涯,自谓读唱本、说评书不过是借历史事件寄托牢骚,对千古江山感慨兴亡。轻敲小鼓,频摇寸板,吐词皆臣忠子孝,发声如龙吟虎啸,舌尖飞快如钢刀出鞘,喉咙震响如轰雷烈炮,这几句排比描绘他说书的动作与神态,用的正是评书语言,把这个技艺高超的说书艺人的形象生动鲜活地刻画出来。最后又说他的冷嘲热讽都出自肺腑,比文人笔抄墨描的文章更能打动人心,并再次向左良玉表示自己的劝告,希望他果断改变移兵南京的计划。柳敬亭的这段唱词借谈论说书而申明忠义之理,打动了左良玉。左良玉赞赏他说得爽快,表示要把他这个身怀说书绝技的艺人留在元帅府中以备顾问。
【清江引】 一曲是左良玉所唱,作为此出的结尾。这位跋扈的将军对柳敬亭这样的人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感到把他留下来之后,闲暇时听他谈古论今,一定能开阔胸怀,获得教益。他甚至把柳敬亭比作战国时能言善辩的苏秦和张仪,而自己不过是像古代著名射手羿和奡那样的武将,他所关心的仍然是平定战乱,建功立业。
此出写柳敬亭至武昌左良玉处投辕下书,完成了使命,也达到了目的。对于全剧结构来说,这一情节对剧中主角的爱情主线有直接的影响。阮大铖因前面侯、李二人退回妆奁而恼恨在心,如今得知侯方域派柳敬亭送信,就向马士英进言说侯方域同左良玉暗中勾结、企图在南京作内应,由此唆使马士英逮捕侯方域。杨龙友得知消息,急忙报信给侯方域,方域便决定立即离开秦淮妓院前往扬州投奔漕抚史可法,于是便有了侯、李二人的离别。由于左良玉放弃移兵南京的计划,仍然驻守武昌,后来侯方域遇难入狱,香君的师父苏昆生便亲赴武昌促使左良玉引兵东下,以至于受到黄得功的拦截而兵败身死。从侯方域同左良玉的这样的关系来看,此出详写柳敬亭下书并讽谏左良玉才显得十分必要。若把《投辕》 一出同后来的 《草檄》一出对照观看,可以清楚地领略到作者的构思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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