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取画细看介)
【黄莺儿】 心事忒无端,惹春愁,为这笔尖。哑丹青问不出真和赝,将为偶然,如何像得这般。梅香,取镜来。(小旦取镜介) (旦看镜,又看画笑介) 这画中女娘,真个像我不过,只这腮边多了个红印儿。多只多粉腮边一点桃红绽,若为怜,倘把气儿呵着,他便飞下并香肩。
【莺啼序】 (小旦)似莺啼恰恰到耳边,那粉蝶酣香双翅软。入花丛若个儿郎,一般样粉扑儿衣香人面。小姐,这画上两个人,还是夫妻一对,还是秦楼楚馆买笑追欢的?若是好人家,不该如此乔模乔样妆束; 若是乍会的,又不该如此熟落。若不是燕燕于归,怎便没分毫腼腆。难道是,横塘野合双鸳。小姐,这画上郎君呵。
【集贤宾】你看他乌纱小帽红杏衫,与那人笑立花前,掷果香车应不忝。(旦) 只是女儿们忒家常熟惯,恁般活现,平白地阳台拦占。那落款的叫做霍都梁,笔迹尚新,眼前必有这个人儿的。我心自转,分明有霍郎姓字描写云鬟。
(磨砚,取笺、笔写介)
【啼莺儿】 乌丝一幅金粉笺,春心委的恹煎。并不是织锦回文,那些个题红宫怨。写心情一纸尖憨,荡眼睛片时美满。闷恹恹,(上看介)又听梁间春燕,不住的语呢喃。
【猫儿坠】 (旦) 飞飞燕子,双尾贴妆钿。衔去多情一片笺,香泥零落向谁边。(小旦) 天,天,莫不是玄鸟高媒,辐凑姻缘。
【尾声】 (小旦) 小庭且把梨花掩,(指巢介)燕子,燕子,你免不得还来巢畔,我好拴上了红丝问你索彩笺。
(旦斜视进介) 咳,适间这妮子在此,我心事不好说出。(笑介) 果是那画上红衫郎君,委实可人。
【四季花】 画里遇神仙,见眉稜上,腮窝畔,风韵翩翩。天然,春罗衫子红杏单,香肩那人偎半边,两回眸情万千。蝶飞锦翅,莺啼翠烟,游丝小挂双凤钿,光景在眼前,那须要阳台云现,纵山远水远,人远画便非远。
【浣溪纱】麟髓调,霜毫展,方才点笔题笺。这巢间小燕忒刁钻,蓦忽地衔去飞半天。天,天,未必行方便,便落在泥边水边,那些御沟红叶荡春烟,只落得飞絮浮萍一样牵。
【柰子花】 二三春月日长天,往常时兀自恹煎。那禁闲事,恁般牵挽。
画中人几时相见,待见,才能说与般般。
《燕子笺》 演述的是唐代扶风秀士霍都梁与秦楼女子华行云及宦门小姐郦飞云之间曲折离奇的婚姻故事。霍都梁赴长安应试,与相识的曲江行首华行云重续前缘,两情欢洽。都梁将自己与行云的形影收入画幅,作成 《听莺扑蝶图》。画图在裱褙铺装裱后,错与礼部郦安道家的 《水墨观音像》 调换了,郦氏小姐飞云见画中行云与自己模样相仿,而旁边红衫郎君俊逸潇洒,不由产生爱慕之意,遂在笺上题诗寄托深情。不料诗笺被燕子衔去,又展转为霍都梁拾得。不久都梁因恶友鲜于佶的陷害而远走他方,安史之乱时更名改姓到天雄军节度使贾南仲军中任记室,在贾南仲的撮合下与逃难而来的郦飞云成婚; 华行云则在乱中为郦夫人收作养女。大难平定,鲜于佶奸谋亦败露,霍都梁取得文武两途功名,与郦、华二女共结姻盟。这里所选的几支曲以浓重的笔墨渲染了郦飞云见到霍、华二人画像后春心缭乱、思绪纷繁的痴迷情态。
【黄莺儿】、【莺啼序】、【集贤宾】 三曲叙写郦飞云与婢女梅香赏玩画像的情景。曲辞中 “恰恰” 是莺啼的象声词; “若个” 意为哪个; “燕燕于归” 典出 《诗经·邶风·燕燕》 的 “燕燕于归,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后即以此语作为女子出嫁的代称; “掷果香车” 事见《晋书·潘岳传》,晋代潘岳相貌俊美,乘车出游时,满路的妇女都把果子丢在他的车上,以表达喜爱之情; “不忝”为不愧之意; “阳台拦占” 系借用宋玉 《高唐赋》 中与楚王相会的巫山神女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之语以形容画像中男女二人的亲昵情状。郦飞云得睹华行云与霍都梁相倚相偎的写真画像,无端引动思春情怀,对画中男子霍都梁由衷倾慕。霍都梁身旁的华行云正巧与郦飞云相貌相似,飞云不禁暗自纳罕,若说这是偶然巧合,如何却这般相像。想要探究原委,又无人能说得清楚,眼前的画轴或许知道 一切,却又不会说话。飞云取镜对画,细细比照,才发现画里佳人较自己腮边多了一个红印。由于像画得栩栩如生,所以飞云主婢都产生了错觉。飞云觉得画像所绘的女子楚楚可怜,似乎只要呵一口气,她便会走下画幅,来到身边; 梅香则仿佛听到了画里春莺的啼啭,感到了画上蝶翅的娇软,闻到了画中人扑面的衣香。胸无城府的梅香就画上两人关系率直提出自己的疑问,说若不是已成婚的夫妇,这两人神情举止怎可能如此亲密; 但若真的不是夫妇,难道是秦楼楚馆间临时结成的伴侣么?梅香又夸赞画上男子衣饰齐整,相貌英俊,几句话顿时激起郦飞云的心事。她见画中女子与自己心慕的男儿亲热异常,心下不免有些嫉妒。定睛细看,发现画上落款处写着霍都梁的名字,认定画像中风流倜傥的郎君实有其人,又增加了几分向慕之意。就这样悬想猜度,疑信参半间,一颗心始终动荡不定。这里借无情的画牵引出有情的人联翩的思绪,又以梅香的直言无忌来映衬郦飞云的曲折心思,细致真实地表现了这个深闺少女多情善感的个性特征。
观画思人,郦飞云感触顿生,遂在笺上题写词句以寄托对画中郎君的向往之意。【啼莺儿】 一曲着重展示了郦飞云题笺时希望与忧闷相混的复杂心绪。句中 “乌丝”为乌丝栏的省称,即素笺上所画的黑色行线。“委的” 意为确实,“恹煎” 有精神委靡之意。“织锦回文” 典出 《晋书·窦滔妻苏氏传》: “苻坚时滔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璇图诗以赠滔。” “题红宫怨” 事见《青琐高议》,唐僖宗时于祐拾得御沟中流出的红叶,上有宫人韩氏的题诗,于祐亦题诗于叶上,送入御沟,又为韩氏拾得; 后朝廷放宫女,于祐与韩氏因缘巧合,竟得成为夫妇;《云溪友议》 《续侍儿小名录》 《北梦琐言》 等书亦有类似记载。“尖憨” 为尖新、娇痴意,用以描摹郦飞云词中所流露的儿女情肠。“呢喃” 则用以形容燕子唧唧喳喳的絮语声。郦飞云展开诗笺,心情极为复杂。她一纸新词写尽相思,却又无人可寄; 红衫郎君虽清俊可喜,毕竟只是画中人,仅能饱眼福而无法会面。想到此处只觉心烦意乱,却又听得梁间燕子不住地喃喃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燕子的懵然无知再次衬托了人的心绪迷离,剧作由此引出燕子衔笺的重要关目。
郦飞云挥毫方罢,梁间燕子忽然飞下,衔去词笺。【猫儿坠】 和 【尾声】 两曲即表现出飞云主婢对燕子衔笺一事的态度。其中 “零落” 义同掉落,“谁边” 意为谁那里,“玄鸟” 为燕子的别名,“辐凑” 有绾合、凑成之意。郦飞云眼见稿笺为燕子衔去,追之不及,显得无可奈何,只是担心着寄托一己情怀的词句不知究竟会落到谁的手中。梅香的反应却要强烈得多,她先是慨叹连连,说燕子带走笺纸,莫非有意替小姐作媒; 随即又嚷着要在巢边系上红线,待燕子归来时好缚上它以索取词笺。
最后的【四季花】、【浣溪纱】、【柰子花】 数曲言情叙事,一唱三叹,以工致细密之笔描摹出郦飞云对画中人霍都梁的一片款款深情。曲中 “游丝” 系春日空中飘浮的细丝; “麟髓” 为墨汁的雅称; “刁钻” 有机灵之意; “飞絮浮萍一样牵” 意谓词笺无论是落在岸边还是水里,都令人心中萦系,古人误以为飞絮入水即化为浮萍,故此处将飞絮与浮萍相提并论,意指落到地上或水里的稿笺; “兀自” 义同径自。梅香收拾笔砚先进后面去了,她一走开,郦飞云的真实情感便无可掩抑地流泻出来。风韵翩翩的红衫郎君在她此刻的心目中完全成了神仙般的人物,望着画上鸳侣双偕、蝶舞莺歌、游丝飘飞的美妙景象,郦飞云浮想联翩,觉得只要看看画,便能切实感觉到意中人就在身边,与自己离得那么近。一转念又记起方才调墨挥笔题写词笺的情形,暗暗埋怨燕子不解人意,无端端将笺稿衔去,若是落在泥水中,恐就辜负自己题笺寄意的一片痴情了。此时白昼正长,二、三月的春色烂漫无比,郦飞云被心底的情感搅扰得神思不属,只是渴盼着能见到画中的郎君,将种种相思之意一无保留地向他细细倾诉。这几曲逐层深入,紧扣住人物的怀春之情展开心理刻画,节奏舒缓,情韵绵长,显示出浓郁的诗意,给人留下极其优美的印象。
阮大铖是临川派的重要作家,在词曲上有意追步汤显祖,力求以清词丽句写尽剧中人的款款深情、曲曲心事。以上数曲神清骨秀,灵动多姿,取法汤显祖遗意而能妙得其神,极见功力。曲辞紧密贴合人物身份、性格和心态,将一位宦门千金的思春之情抒写得淋漓尽致,真率中有含蓄,兴奋中带惆怅,笔力曲折,无微不至,写来丝丝入扣,如见其人。阮大铖深通音律,其曲辞当行本色,状物言情曲尽其妙,在晚明剧作家中当属一流。当时人韦佩居士为 《燕子笺》 所作序中称美此剧 “介处、白处、有字处、无字处,皆有情有文,有声有态”,从上选几曲来看,这个评价允称中肯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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