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蔷薇】 (末唱)我为你实丕丕燃香剪发,你再不索絮叨叨斡刺挑搽。把海誓山盟设下,薄幸的神灵监察。
【庆原真】我情愿百年恩爱似锦添花,是休教一时欢会似手抟沙。倘或有一言半语话儿差,天那,负心呵,活取了咱。海神行,须不怕俺秀才家。
【绵搭絮】我为你忘餐废寝弃业抛家,神魂荡漾,口角嗟呀。每日价无绪无情对落花,多病多愁怨岁华。两三日水米不粘牙,险将人干害杀。
【么】 不付能勾见了娇娃,实指望你做个浑家。你心里肯麻,回与俺句实话,咱两个做一对儿并头花。教小姐惹恨受惊担怕,我其实难报答。
(旦) 和你做下了,我只怕人知道。(末)也没奈何。
【拙鲁速】俺如今是做下,更怕甚是发。上不过弄玉团花,点污了你痕瑕。又不伤了风化,又不坏了家法。有些争差,说起根牙,事不干他。别的都罢,只是恁母亲行,不是耍。
【雪里梅】 早听得画角儿弄咿哑,宿鸟儿叫啾喳。未合眼天早明,可教我怎生撇下,俺心里早吊撒。
【古竹马】 看了他玉容如画,云鬓堆鸦,眼稍斜抹。小姐,兀的不欢喜杀人那。撒金莲苔径滑,芳情儿眷恋,美意承答。看他看他遮遮掩掩,怯怯乔乔,数步儿湘裙踏雁沙,媚姿姿笑靥面生花。
【么】 昨宵才会巫娥,秋月春花。今夜敢望阳台,海角天涯。你若是想咱念咱,得消寄息暗约幽期,早晚里休教人盼望杀。小生便客旅穷途,科场不第,飘零落魄,尽自由他。
【尾】 虽然道秀才每色胆如天来大,咱两个暗号通同说下。在意者,你休教鸳鸯幔后把小门儿拴, 准备着荼䕷架侧低声儿叫。放心波, 我则向翡翠窗前把指尖儿打。
《金童玉女娇红记》 系在前代记载基础上敷衍而成,其内容与元代同题材杂剧及明代孟称舜等人的同题材传奇基本一致,主要讲述申纯与王娇娘生死不渝的动人爱情故事。成都府秀才申纯到眉州探望义叔王理,与王家小姐娇娘一见钟情。两人花园相会,借诗词传情,历经数次阻隔,终于在娇娘卧房中大胆结合。不久申纯奉父命回乡科考,重返眉州后,因事引起娇娘的猜疑。为解除误会,申纯特地与娇娘到后园明灵大王庙中设誓,再申前盟。后杨都统强与王家议亲,申纯与娇娘各自焦忧成病。申父为此请师婆来下神,神谕谓申纯与娇娘本系王母座下金童玉女,思凡降世,合有姻缘之分,杨都统因而准许两人结成眷属。成婚之日仙女董双成奉太虚九光龟台金母法旨,临凡说明前因后果,引二人复归仙班。这里所选的几支曲表现的是申纯与娇娘初度欢会后两情相悦、难分难舍的缠绵景况。
【黄蔷薇】 和 【庆原真】 两曲为申纯自矢忠贞的盟誓之辞。其中 “实丕丕” 为实实在在之意; “挑搽” 即今语所谓的 “挑眼、找茬儿”; “手抟沙” 是借手中捏成的沙团片时复归松散这一现象来比喻情爱的短暂; “海神行” 意谓海神那里,此语典出传说中王魁与敫桂英的故事,宋代王魁得妓女敫桂英帮助,得以赴京赶考,二人约为夫妇,同在海神庙设誓,后王魁负心,桂英到海神庙哭诉,愤而自尽,不久王魁遭到天谴,为鬼索去性命。申纯为了让身边絮语叮咛、怕自己日后负情的娇娘放心,焚香剪发对天盟誓,且引王魁故事来自我警示,表明永不背盟的坚定决心。“我情愿百年恩爱似锦添花,是休教一时欢会似手抟沙” 一组对仗句分别以锦上添花的灿烂图景和手中抟沙的无效结果喻指 “百年恩爱” 与 “一时欢会” 的不同境况,通过对比显示出剧中人与爱侣长相厮守的强烈愿望。“倘或有一言半语话儿差,天那,负心呵,活取了咱。海神行,须不怕俺秀才家” 的激情吁告则以更为直接的方式展现了申纯热烈执着、纯净质朴的内心世界。
接下来的 【绵搭絮】 和 【么】 曲中,申纯以热切真率的口吻向意中人倾诉了自己的相思之苦,进而提出终身相守的诚挚请求。“我为你忘餐废寝弃业抛家,神魂荡漾,口角嗟呀” 等句运用细节刻画人物相思入骨的情态,写来简净质直,神情如见。申纯对娇娘的恋慕日甚一日,直弄得学业荒废,弃家忘归,神不守舍,寝食难安,每日心绪恹恹,怨叹年华易逝,知音难求,甚至于 “两三日水米不粘牙”,几乎因害相思而死。接下来的 “不付能勾见了娇娃,实指望你做个浑家” 几句回应上文的 “我情愿百年恩爱似锦添花”,进一步突出了申纯用情的专一。句中 “不付能勾” 意谓不单为能够; “肯麻” 同 “肯么”。申纯以求婚方式向娇娘表明心迹,说自己很想与她结为夫妻,终身相伴,不知她肯不肯,希望能得到一个切实的回答。申纯还告诉意中人,这些时让她牵肠挂肚,担惊受怕,自己心中十分愧疚,只觉无以为报。“教小姐惹恨受惊担怕,我其实难报答” 两句对面着笔,既反映出娇娘为爱所困的苦恼情状,又映衬了申纯的情深意重。
随后的 【拙鲁速】 中,申纯表现出对世俗礼法的极大蔑视和为爱情负责的可贵勇气。曲辞中 “是发” 疑为 “事发” 之误,指申纯与娇娘欢好之事为人窥破; “上不过” 疑为 “左不过” 之讹,其义同于 “也不过”、“不过是”; “团” 有团弄、揉弄之意,“弄玉团花” 是与女子幽欢的比喻说法; “争差” 即差错; “根牙” 意为原委; “恁” 即你,系指娇娘而言; “母亲行” 等于是说母亲那里。针对娇娘 “和你做下了,我只怕人知道” 的疑虑,申纯毅然表示,既已做了,就不怕人知道,说到底不过是玷污了你女儿家的清白,既不伤及风化,又不败坏家法,纵有过错,论起个中情由,也只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人毫不相干。“又不伤了风化,又不坏了家法。有些争差,说起根牙,事不干他” 几句充分展示了申纯冲破封建礼法束缚的叛逆精神,使人物在勇敢的抗争中焕发出动人光彩,而与一般伤春悲秋的孱弱书生迥然有别。申纯在勇毅之外,还有沉稳的一面,他考虑问题细致周到,深知外界的闲言碎语尚不足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直接威胁,而娇娘的母亲若是得到风声,便有可能出面破坏他们来之不易的幸福,因此特意提醒爱侣,别的都不用怕,但在母亲面前可得小心一点,事情要是让她知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雪里梅】 和 【古竹马】 两曲再度叙写申纯对娇娘的无限眷恋之意,藉以突出其情感的真挚深厚。曲辞中 “咿哑” 为摹拟角声的象声词; “吊撒” 有牵挂之意。申纯和娇娘春风初度,欢情正洽,馀兴未尽,不觉已天光放亮,清晨的号角声响起,枝头宿鸟也开始了叽叽喳喳的鸣叫。“早听得画角儿弄咿哑,宿鸟儿叫啾喳。未合眼天早明” 几句以侧面描写的方式衬托出二人 “欢娱嫌夜短” 的缠绵之意,“可教我怎生撇下,俺心里早吊撒” 数语则用略带夸张的笔墨叙写申纯对娇娘的一腔爱意。分别之际,申纯依依不舍,人还未走,心中便已开始牵挂着对方了。【古竹马】以工细的笔法描绘申纯眼中的爱侣形象,一则凸现娇娘的美丽丰姿,二则展现申纯“情人眼底出西施” 的痴迷心态。曲辞中 “金莲” 系旧时女子纤足的代称; “承答”义同答允; “它” 同 “他”,这里用以指娇娘; “怯怯乔乔” 用以形容娇娘惟恐被人发觉的胆小惊恐之态; “笑靥” 为颊上酒窝。申纯见娇娘面目如画,体态婀娜,鸦羽般的乌发闪着漆黑光泽,秀眼秋波流盼,笑靥如花,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不由满心欢畅。回望着意中人站在门外长满青苔的小径上相送自己的娇弱身影,回想着她以身相许的美好承诺,申纯心内顿时洋溢出一种甜蜜的感觉。
最后的 【么】、【尾】 两曲通过申纯与娇娘商订幽会联络方式的举动显现两人亲密和谐的伴侣关系与亟盼相会的如火热情,给人留下丰富的想象余地。【么】 中“巫娥” 系以宋玉 《高唐赋》 中与楚襄王欢会的巫山神女喻指为情大胆献身的王娇娘; “敢望” 含反诘意味,实即 “不敢望”、“岂敢望” 之意; “阳台” 与 “巫娥”出典相同,是用神女行云布雨的阳台作为男女幽欢之地的代称。“昨宵才会巫娥,秋月春花。今夜敢望阳台,海角天涯” 两句将回忆中的昨宵欢愉与预想中的今夜冷落情形以对仗方式组织起来,比照之下突出了申纯对爱情的强烈渴望,言外正见出世俗障碍的不易逾越和两人为争取爱的权利而奋力冲决罗网行动的难能可贵。申纯告诉娇娘,昨夜的幽会让我领略了温柔乡中花月情浓的滋味,今晚若不能见面,不免就会产生彼此如隔海角天涯的感觉。你若还顾念我的话,好歹找个机会再度欢聚,别让我望穿双眼才好。面对爱侣,申纯自豪地宣称: “小生便客旅穷途,科场不第,飘零落魄,尽自由他。” 为了这份真情,他甘愿抛弃一切尘世的荣华,即使走到穷途末路也在所不惜。这几句凸显出一个将功名利禄视如无物的痴情浪子形象,使剧作主题得到升华。【尾】 曲交代申纯与娇娘订下的约会暗号,曲辞中 “秀才每” 为“秀才们” 之意; “通同” 意为串通; “在意者” 的 “者” 系语气助词,在曲中不表实意; “鸳鸯幔” 是绣着鸳鸯图样的门帘; “放心波” 的 “波” 为语气词,“波” 同“啵”,“放心波” 即等于 “放心吧”; “翡翠窗” 是装饰华美的窗户,这里用以指称女子闺房的花窗。申纯以 “秀才每色胆如天来大” 之言自嘲,语气中充满得意之情。两人商定, 娇娘留着小门不上栓, 到了约定的时间在荼䕷架边等候申纯, 而申纯则以窗前打指尖为号,与娇娘秘密碰面,再续鸳盟。剧作集中叙写申纯与娇娘初度幽会的经过,而将以后的欢晤情形尽皆略去,只用此处的 “咱两个暗号通同说下” 等语加以暗示,既增大了全剧的容量,又取得含蓄委婉的艺术效果。
杂剧 《金童玉女娇红记》 的作者刘兑生活于元末明初,其创作秉承元杂剧的馀绪,在戏剧结构、曲辞风格、人物塑造等方面都呈现出与明代剧作大相径庭的特点,如剧中全用北曲、以一人主唱方式构撰曲作等,都是较为突出的例子。上选诸曲“贵当行不贵藻丽”,以浅近质朴的本色语描摹小儿女情事,笔致深细,神采飞动,直追以写情著称的 《西厢记》,《太和正音谱》 将作者刘兑与王实甫相提并论,看来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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