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宫·端正好】 一地里受煎熬,遍寰宇空劳攘,兀的不慌杀了海内龙王。我则见水晶宫血气从空撞,闻不得鼻口内干烟炝。
【滚绣球】那秀才谁承望,急煎煎做这场,不知他挟着的甚般伎俩,只待要卖弄杀手段高强。莫不是放火光,逼太阳,烧的来焰腾腾滚波翻浪,纵有那雷和雨也救不得惊惶。则见锦鳞鱼活泼剌波心跳,银脚蟹乱扒沙在岸上藏,但着一点儿就是一个燎浆。
【倘秀才】 这秀才不能勾花烛洞房,(带云)好也啰。(唱) 却生扭做香水混堂。大海将来升斗量,秀才家能软款,会安详,怎做这般热忽喇的勾当。
鲁迅先生曾慨叹唐人诗文中那不羁的意象,此曲差似之。大海茫茫,波涛兼天,竟可以试着煮煮么?此处正实写煮海: 以一文弱书生,在海畔沙滩用石块架起小锅,舀满海水,放入一枚金钱,便把那万顷东海煮得沸沸扬扬。“我则见水晶宫血气从空撞,闻不得鼻口内干烟炝”,“兀的不慌杀了海内龙王”。这还是那法力无边的东海龙王么? 还是那茫无际涯的东海么?
煮海,多么荒唐的设计,多么奇妙的构想!
更妙的则在作者偏要对这绝无可能之事一路实写: “烧的来焰腾腾滚波翻浪,纵有那雷和雨也救不得惊惶。则见锦鳞鱼活泼剌波心跳,银脚蟹乱扒沙在岸上藏,但着一点儿就是一个燎浆。” 万千水族顿时陷入巨大的灾难,碧波瀚海整一个末日景象。我蓦然想到 “人定胜天” 的命题由来也古远,想到精神和冀望扯开去也幅面弘阔,想到艺术意境本来便是涵盖大自然和人类自身的。
我也觉得这玩笑开得过大,觉得爱不应该这般猴急燥进,不应该这般残害无辜。俗谓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此处则是秀才遇见龙,倚势逞强。这还是求爱么? 不! 这是最明白无误的逼娶。“不知他挟着的甚般伎俩,只待要卖弄杀手段高强。”又哪里是他手段高强,是毛女的金钱和铁锅有些神力罢咧。
元剧中的两个与龙女有关的神话剧,对主人公的描写都堪玩味: 《柳毅传书》 中写柳秀才拒婚是由于龙女落难时容颜憔悴,此剧则反用之,写张秀才求亲是因为龙女 “妖娆艳冶,绝世无双”,要之都在一个 “色” 字。色力广大,色情亦情,然其与男女双方的心心相印,其与历尽忧患、矢志无改的痴情,相去又岂止一间!
此一折为末唱,主唱者为石佛寺长老,内容有描述,目的在劝阻张生,提出的条件则是满足其爱欲,“东海龙神着老僧来做媒,拈你为东床娇客”。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张生随长老到龙宫,郎才女貌,生旦团圆,一对有情人成了眷属。东海老龙喜孜孜做了丈人,并无半点恼怒,也算是胸襟开阔了。王国维称元曲意境之佳时,先说到关目 (即剧情设置) 之拙劣,此剧亦然。尤其是东华上仙在开篇和收束时都出现,将张羽和龙女说成 “金童玉女有思凡之心”,是下界来 “偿了宿债”,显得赘累无趣。此剧妙处,仍在月下听琴的意境。
明孟称舜曰: “旧称李好古词 ‘如孤松挂月’,若此剧闲淡高雅,自是佳手。”若从曲辞上着眼,的是确评。“孤松挂月”,出之明初皇族戏曲理论家朱权《太和正音谱》,所指当为剧曲营造的空旷清幽之意境。作者将一个天上人间、尘世海宇的爱情故事写得如此洁净,又如此炽烈,今日读来,仍让人啧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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