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醉花阴】 忽听的摧林怪风鼓,更那堪瓮瀽盆倾骤雨。耽疼痛,捱程途。风雨相催,雨点儿何时住?眼见的折挫杀女娇姝。我在这空野荒郊,可着谁做主?
【喜迁莺】 淋的我走投无路,知他这沙门岛是何处酆都?长吁气结成云雾。行行里着车辙把腿陷住,可又早闪了胯骨。怎当这头直上急簌簌雨打,脚底下滑擦擦泥淤。
【出队子】 好着我急难移步,淋的来无是处。我吃饭时晒干了旧衣服,上路时又淋湿我这布裹肚,吃交时掉下了一个枣木梳。
【幺篇】 我心中忧虑,有三桩事我命卒。(解子云)可是那三桩事?你说我听。(正旦唱) 这云呵,他可便遮天映日、闭了郊墟; 这风呵,恰便似走石吹沙、拔了树木;这雨呵,他似箭簳悬麻,妆助我十分苦。
【山坡羊】 则愿你停嗔息怒,百凡照觑; 怎便精唇泼口,骂到有三十句! 这路崎岖,水萦纡,急的我战钦钦不敢望前去,况是棒疮发怎支吾,刚挪得半步。(带云)哥哥,你便打杀我呵,(唱) 你可也没甚福。
【刮地风】 则见他努眼撑睛大叫呼,不邓邓气夯胸脯。我湿淋淋只待要巴前路,哎! 行不动我这打损的身躯。(解子喝科,云) 还不走哩!(正旦唱) 我捱一步又一步,何曾停住?这壁厢、那壁厢,有似江湖。则见那恶风波,他将我紧当处。问行人踪迹消疏,似这等白茫茫野水连天暮,(带云) 哥哥也,(唱) 你着我女孩儿怎过去?
【四门子】 告哥哥一一言分诉,那官人是我的丈夫。我可也说的是实,又不是虚。寻着他指望成眷属,他别娶了妻,道我是奴。我委实的衔冤负屈!
【古水仙子】 他、他、他,忒狠毒。敢、敢、敢,昧己瞒心将我图。你、你、你,恶狠狠公隶监束,我、我、我,软揣揣罪人的苦楚。痛、痛、痛,嫩皮肤上棍棒数。冷、冷、冷,铁锁在项上拴住。可、可、可,干支剌送的人活地狱,屈、屈、屈,这烦恼待向谁行诉?(带云) 哥哥,(唱) 来、来、来,你是我的护身符。
【随尾】 天与人心紧相助,只我这啼痕向脸儿边厢聚。(带云) 天那,天那! (唱) 眼见的泪点儿更多如他那秋夜雨。
《潇湘雨》 第三折是此剧人物描写笔墨最浓重、色彩最鲜明、矛盾冲突最集中的戏剧中心段落。而从 【黄钟醉花阴】 至 【随尾】 共九支整套曲牌写得迭宕起伏,气象万千,非常厚实而丰满,恰似李笠翁 《闲情偶寄》提到的剧作布局 “凤头、猪肚、豹尾” 之 “猪肚”。
在此折戏中翠鸾经千辛万苦至秦川寻夫,没想到弃妻再娶的崔通反诬蔑她是 “我家买的奴婢”,并 “偷了我家的银壶台盏” 而告官,在押解至遥远的沙门岛服苦役途中的凄风苦雨中,她的怨声悲号交织出撕人心肺的《行路难》或《秋雨赋》。此正如孟称舜在 《古今名剧合选》 中所评述:“就情语写景语,不修饰而楚楚堪痛……读此剧觉潇潇风雨,从疏棂中透入,固胜一首《秋声赋》 也。”
【秋声赋】 为欧阳修以秋天萧瑟万物之声抒写失意人苦闷幽怨心绪之名篇佳作,特别是他写道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慓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以抒情状物而达情景交融,让读者领略到作者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之激赏心情,而《潇湘雨》 之 【醉花阴】 则营造的是更加凄凉迷茫、亦梦亦幻的复杂境遇,是在向读者述说一个更为悲凉惨烈的弱女的不幸人生遭遇。
用混杂的自然风声、雨声与翠鸾的哭声、喊声交织的悲歌谱写,先是 “摧林”之 “怪风鼓”; 再是 “相催” 之 “盆倾骤雨”,作者高明地连用两个 “摧” 字,即把荒野大漠的 “狂风暴雨” 渲染得更加粗野骄横,以致于 “折挫杀女娇姝”,其文辞先声夺人,犀利无比,强烈地刺激与征服着读者的视听。
翠鸾负屈蒙冤,披枷戴锁,被凶恶的解差监押着奔赴沙门岛,适逢秋雨连绵,道路泥泞,粘滑难行。“头直上急簌簌雨打,脚底下滑擦擦泥淤。” 她被驱赶着日夜兼程、苦不堪言,简至要将所去之地视为勾魂索命的阴曹地府。
由 【喜迁莺】 经【出队子】、【幺篇】、【山坡羊】 一直过渡到 【刮地风】,如同一组生动的活动画轴,将弱女子的繁复杂乱的内心活动与外在动作紧密结合,和盘托出。而翠鸾最浓烈的悲忿情绪则由她给解差申诉冤屈铺垫而成。先天聪慧的翠鸾并未唐突地单刀直入,而是巧妙地以 “云”、“风” 与 “雨” 作比兴,层层递进、声声控诉为天理不容之事。此“三桩事”,其一,“这云呵,他可便遮天映日。” 其二,“这风呵,恰便似走石吹沙。” 其三,“这雨呵,他似箭簳悬麻。” 在表面上似乎她在诅咒眼前恶劣透顶的天气,实际上是在含沙射影鞭鞑黑暗的官场与负心的郎君,是毒化的社会怂恿着崔通谎称她为奴婢,恶狠狠地严刑拷打,并命皂隶在她脸上刺刻 “逃犯” 二字,人间如此奇耻大辱岂能被狂风暴雨洗刷干净!
一位出自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因意外的遭遇而沦落到被忘恩负义无耻之徒肆意践踏,如猪狗般抛弃的尴尬地步,实在是斯文扫地,难以向世人启齿。粗鲁蛮横的解差无法理解翠鸾隐喻暗指之意,他们反而误认为押送的真是一位犯偷窃罪的令人不齿的刁女悍妇,故无情地抡着哨棒恫吓,大声责骂喝斥着,“努眼撑睛大叫呼,不邓邓气夯胸脯。” 在此淫威逼迫之下,有苦难言的翠鸾顾不得浑身 “棒疮”,只有强拖着 “打损的身躯”,咬着牙,忍着痛疼,艰难无比地 “战钦钦” 地在 “这路崎岖,水萦纡” 中 “一步又一步” 地挪动,只有招架之功,决无还手之力的不幸弱女子饮泪感叹“这等白茫茫野水连天路” 何处才是尽头?
“有压迫就有反抗”,有冤屈终要申辩。“马善被人骑,人善遭人欺” 的惨痛现实教育了逆来顺受的翠鸾,她忍无可忍,终于挺起了胸膛,揭开了脉脉温情的面纱,向解差毅然道出了崔通丧尽天良诬蔑自己是“奴婢” 的事实真相,怒不可遏地揭露丈夫停妻再娶的丑恶嘴脸。
在【四门子】、【水仙子】 曲牌她大声疾呼: “他别娶了妻,道我是奴。” 事实上“那官人是我的丈夫”。只待她 “衔冤负屈” 的久蓄苦水倾泻于口,一串串叠词迭句所组成的愤怒的控诉语言,如同一排排决闸汹涌的冲天巨浪,翻江倒海地震撼着大地,荡涤着现实中的污泥浊水。她的一组组尖刻犀利的恰似匕首般的排比怒斥语句,无情地投掷剖析着负心郎崔通的肮脏灵魂。
“他、他、他,忒狠毒。敢、敢、敢,昧己瞒心将我图”,“他、他、他,干支剌送的人活地狱。” 她率直地将谴责的矛头刺向崔通。“我、我、我,软揣揣罪人的苦楚。” 在此基础上,再反复地吟唱 “痛、痛、痛”,“冷、冷、冷”,“屈、屈、屈”,都是在强调负心郎给自己带来的无限冤屈与痛苦。然后从第三人称的 “他”,第一人称的 “我”,再转入第二人称的 “你”,愁肠百结,万般无奈地倾诉 “你、你、你,恶狠狠公隶监束”。过去的事既往不咎,如今只求的 “来、来、来,你是我的护身符”。她毕竟是弱者需要人理解、同情与呵护,需要以柔克刚来调整相互的对立矛盾,来共同对付社会上的丑恶势力。这段唱词写得非常精彩,如燕南芝庵《唱论》 所述,其“歌之格调,抑扬顿挫,顶叠垛换”。而达到了 “响遏行云,气冲斗牛” 之情势。
【随尾】 收煞处,在奇峰耸起之后巧妙地潮落汐退,翠鸾颇为动情地唱了一句“泪点儿” 恰似那 “秋雨夜”,其意境出神入化,让人联想起李商隐的名诗《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 中推崇: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潇湘夜雨》 之曲词正是景语与情语交织之佳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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