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调·新水令】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云)好一派江景也呵。(唱)
【驻马听】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 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云)这也不是江水。(唱)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胡十八】 想古今立勋业,那里也舜五人、汉三杰。两朝相隔数年别,不付能见者,却又早老也。开怀的饮数杯,(云)将酒来。(唱) 尽心儿待醉一夜。
【庆东原】你把我真心儿待,将筵宴设。你这般攀今揽古分甚枝叶?我根前使不着你之乎者也,诗云子曰,早该豁口截舌。有意说孙刘,你休目下翻成吴越。
【沉醉东风】 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献帝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请你个不克己先生自说。
【雁儿落】 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我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
【得胜令】 则是条龙向鞘中蛰, 虎在坐间㿱。今日故友每才相见, 休着俺弟兄每相间别。鲁子敬听者,你心内休乔怯,畅好是随邪,吾当酒醉也。
【搅筝琶】 却怎生闹炒炒军兵列?休把我当拦者,(云) 当着我的,呵呵! (唱) 我着他剑下身亡,目前流血。便有那张仪口,蒯通舌,休那里躲闪藏遮,好生的送我到船上者,我和你慢慢的相别。
【离亭宴带歇拍煞】我则见紫袍银带公人列,晚天凉风冷芦花谢,我心中喜悦。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急飐飐帆招惹。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唤梢公慢者,缆解开岸边龙,舡分开波中浪,棹搅碎江心月。正欢娱有甚进退?且谈笑不分明夜。说与你两件事先生记者: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急且里倒不了俺汉家节。
要说是诗,这一折才真是诗。要说是戏剧性独白,这一折的前两曲才是精彩的戏剧性独白。在诗意和戏剧性的结合上,诗性更为突出。
独身一人,单刀赴会,充满了杀机,明明知道此番所去的不是 “九重龙凤阙”,而是 “千丈虎狼穴”,环境的凶险和个人的力量之间,似乎没有形成真正的心理紧张,相反却更使他充满大无畏的从容气概,曲中渲染着这种无畏而从容的英雄气概。
从整折唱词完全可以窥见关公的胸怀,他总是把自己和历史上的大人物相比,有一种自许不凡的气概。在【沉醉东风】 就把汉朝从高祖建业、光武中兴,说到三国鼎立,把历史和现实政治的形势化为诗的表述,充分表现出这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将军。而在【驻马听】和【胡十八】 中,又以不能见“舜五人、汉三杰” 为憾,回顾了赤壁之战、周瑜的功绩。表现出自己的雄心壮志,透露出一种青史留名的追求。
他不是李逵式的草莽英雄,而是一个有历史感、有英雄自觉性的、有大将风度的英雄。
这表现在语言上,他的独白中大量使用了诗词的典故。
从古典诗词中袭用现成的话语是元曲作家常用的手法,在这里用得最多的是苏东坡的 《赤壁怀古》: 从 “大江东去” 到 “灰飞烟灭” 都是可以找出具体线索来的。还有一些活用诗词名篇之意,借用其气势,增强了唱词的诗性的。比如: 在【雁儿落】 中: “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我三尺无情剑。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 令人想起岳飞的《满江红》: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但是,如果此折元曲经典语言上的好处全在袭用,在诗性话语上的成就很有限了。作者毕竟是大家,他并不缺乏自己的特有想象。当关公看着当年赤壁之战的古战场,看着那滔滔的江水,情不自禁地引出了独特的诗的想象:
“ (云) 这也不是江水。(唱)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从这一句就可以看出作者的才情不同凡响。诗要有想象,这是常识,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诗人都勇敢到敢于否定事物的原始性态,让情感达到最大的自由限度的。当年苏东坡与他的朋友章质夫同样以 《水龙吟》 词牌,同样以杨花为题。章质夫吟杨花可谓曲尽其妙。最后是令女主人公想念自己的丈夫: “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杨花还是杨花。而苏东坡在一开头就说,“似花还似非花”,写到最后想象飞扬起来,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和雪莱在 《致云雀》(To skylark) 一开头就说: “你不是飞禽”,从想象的勇敢和超越来说,是同一种规律在起作用。有才与无才,大才与小才的区别就在这里。
在一个平庸的作家眼中,江水就是江水,但是在关汉卿眼中江水不是江水,而是英雄的血。想象不但要有感情,而且要有把对象的性质和性状加以变形、变质的魄力,在这一点上关汉卿、苏东坡和雪莱可谓异曲同工。
鲁肃约请关羽,是为了要回荆州。其实,平心而论,东吴是有道理的,既是借,当然应该还嘛! 但是,在三国鼎立,各自扩张势力的时代,这种想法未免不切实际。关羽为了蜀汉的利益,自然不会双手奉还。他理直气壮地抬出 “正统论” 来驳斥鲁肃,说天下原姓刘,“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而孙权 “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正统论是宋元时三国说唱故事的主导思想,关汉卿的剧作与此思想一脉相承。因此,在剧中,关羽的这番言论,使鲁肃哑口无言。但是鲁肃并非等闲之辈,他事先早有埋伏,打算劫持关羽,以此要挟蜀汉,归还荆州。这一谋划让警觉的关羽提前发现,“拔剑施逞”。 【雁儿落】、 【得胜令】 两曲盛赞这剑是“龙向鞘中蛰, 虎在坐间㿱”,“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见剑犹见人,称赞剑气犹同称赞人的浩然之气。这两曲也是对关羽的英雄气概的发扬。终于,关羽以他的英雄气概震慑住鲁肃,以生死相要挟,反过来在敌方的重围下占了上风,平安上船,渡江而去。
【离亭宴带歇拍煞】 是关羽上船后的唱词,这段词与 【新水令】、【驻马听】 两曲不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正好前后形成鲜明对比。虽然是 “晚天凉风冷芦花谢”、“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 的时节,而这种萧瑟的气氛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愉悦和轻松,禁不住调侃起鲁肃来: 多谢他的款待,“正欢娱有甚进退,且谈笑不分明夜”,仿佛他们真的作了一次朋友间欢乐的宴会。最后还没忘了警告鲁肃:“说与你两件事先生记者: 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急且里倒不了俺汉家节。” 就这样,他扬长而去。在越驶越远的船上,矗立在船头的关羽的英雄形象,却久久地在观众心中存留,越品越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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