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伊始,鲁彦周发表的中篇小说《天云山传奇》,用艺术化的典型形象地评判了反右斗争扩大化的历史及其深重的影响。小说以意识到了的历史内容熔铸着它的人物,其中宋薇的形象最为平实,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笼罩着她的一生中最宝贵的时期。就精神生活的角度看,她是最动人的失落者,因而在新时期的曙色中感受最深,思想变化的幅员最广。在她同旧生活告别的这一刻,实现了其一生中最珍贵的思想转化——从盲目顺从到独立思考,从愚昧迷信到觉醒奋起,从软弱到刚强。
我们党的伟大、正确、光荣,革命队伍中亲如一家的感情氛围,这些观念在宋薇还是红小鬼时已经是她身上最重要的精神财富了。是党庇护着她,度过了枪林弹雨的童年;是党在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把她这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鬼送进了技术学校;也是党的雄迈的建设号召,让她在一九五六年参加天云山区综合考察队, “开始走向生活”。
莽莽苍苍,绵延数百里的天云山,有峻峭的高峰,有湍急的河流,有原始森林,有丰富的矿藏,自然也有斑驳岸伟的历史遗迹……这些激发着宋薇的理想和热情,她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然而,对宋薇个人来说,最值得感念的是,在天云山,她认识了考察队新政委罗群,二十多岁的姑娘,第一次出现了爱的萌动,在山区迷人的春夜中,她第一次与罗群相拥相吻,在这茫茫的夜的山林,她紧紧贴在罗群的身上,她听见了他们的心,都在激烈地跳动。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将有抱负有热情有识见的正直的罗群错划为右派分子。这种突然而至的事件使宋薇困惑、苦痛。照她的话来说,她那一代人“真诚地把政治当作第一生命,对党组织说的话,是绝对神圣不容怀疑的”,那时她们常说, “为了党为了政治需要,可以牺牲一切,何况个人的痛苦”。罗群的右派帽子,是党给他戴的——考察队前政委现任特区党委书记吴遥亲口代表组织通知她,必须与罗群一刀两断,坚决站在党的立场上,和他彻底划清界限——这又是吴遥代表党向她提出的要求,甚至是命令。党与罗群,两者在宋薇的思想天平上上上下下地折腾着,因为政治上的虚荣心,因为害怕错误,因为害怕孤立,被人瞧不起,她不顾事实真相,不顾好友冯晴岚的规劝鼓励,她主动地抛弃了罗群。更有甚者,她居然在组织的压力下,与心底十分轻蔑的吴遥组成了家庭。
性格上的软弱,政治上的盲从,着实地给宋薇带来情感上的折磨。她是逃脱了政治上的牵连和重压,她获取了有气派的舒适的家庭生活,她甚至落入我们民族“夫贵妻荣”的老套,在职务上也有所升迁,但她那颗女人的心,那颗多少还没有将良知泯灭的心,需要多少慰藉呵!令人颤栗的初恋的烙印在一个女人的心灵中是无法消失的,第一次的纯真的爱是难以忘却的,罗群的影子不时暗暗在她的心的深处浮起……特别是和吴遥结婚后的生活,不只使她感到平庸和俗气,甚至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厌恶,不论宋薇的情绪和健康如何,吴遥和她没说上几句便会一下搂住她——吴遥对她需要的就是这个!尤其咬啮她的心的是:她在机关中,她在家中,她的任务仅仅是执行吴遥的指示,吴遥的那种由小生产意识培植的功臣思想,胁迫人家报恩的要求,从机关到家庭日益滋长的专断作风,把妻子当作摆设,花瓶,当作上层交往工具的作风……凡此种种,都使她有一种失去最宝贵的东西的隐痛,并时而揪人心肝似地发作。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也给吴遥带去了磨难,多少也引发了她的不平和同情,宋薇是难以诉说她的所谓家庭生活的。她是一个有过爱情而很快由于失去自我致使与真正爱情无缘的女人。
二十余年过去了,因“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吴遥复出,并且升任分管组织工作的地委副书记,宋薇也当上了地委组织部副部长。党中央关于纠正历史上的冤假错案的决策深得人心,却把宋薇推进了新的感情漩涡之中。
罗群提出了自己的申诉,而周围有正义感的人也有强烈的呼吁。时常出入于宋薇家的干部子弟周瑜贞偶然地发现了罗群,震惊于罗的见识和毅力,对罗的不公平的待遇表示出巨大的义愤。是她上下奔波为平反罗群案呐喊,当她了解罗群与宋薇、与吴遥等人过去的关系时,把罗群的情况捅给了宋薇。二十余年来,罗群坦荡的秉性使他的“罪行”不断升级,除了被开除党籍,还被开除了公职,成为天云山远近闻名的“老反革命”。然而,他却赢得当地广大干部群众的尊敬和信任,并且还赢得了一位姑娘——宋薇的同学,最要好的朋友——冯晴岚的爱情。在冯晴岚的支持下,罗群二十年如一日,不仅不改初衷,而且在非人的困难下献身于天云山地区政治、经济等等方面的研究工作。所有这一切触动了宋薇行将麻木的心。
为了公正,为了逝去的爱情,宋薇开始为纠正罗群的错案忙开了。但是,狭隘卑鄙的吴遥对她施以横蛮的压制竟至给她以耳光的凌辱。欺骗毕竟不能长久,在吴遥反面的淫威下,宋薇终于庄严地抬起了头。罗群历尽苦难百折不挠的精神,冯晴岚为友谊、为正义不惜一切,甚至于生命的博大深沉的胸怀,周瑜贞仗义直言,奋发进取的举动,加之以举国上下日显清明的政治气候,这些作为正面的力量推助了宋薇最终找回自己,最终同旧生活告别。
她离开了吴遥,结束了梦魇一样的家庭生活,她钦羡冯晴岚弥留时自况“最充实、最幸福”的辉煌情操,暗暗地为罗群的将来献上虔诚的祝福, “整理了一下衣服,抿了抿头发”,开始重新“走向生活”。
三种不同的回述方式,也即周瑜贞、宋薇、冯晴岚三个女性交错进行的回述,展开了宋薇二十余年的精神世界,凸现其充满着矛盾的性格。对比中表现人物的手法,即用罗群、冯晴岚、周瑜贞对照宋薇,描尽了人物失去独立人格、愚昧依从的苦楚。加以小说以宋薇为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提供了周细精微地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便利,充盈着某种主观性的抒情气氛。
宋薇是建国后十七年“左”的思潮和政策的牺牲品,精神戕伤的深刻程度较之小说中的其他人物都要大得多。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的所有冲动、哀愁、惆怅,具有更大的典型意义,因而她的最后转变、新生,凝集着更多的历史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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