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所写人物计有八十余人,按照茅盾最初的构思,小说旨在全面检讨现代中国社会,“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现象”。作家本打算把一九三○年前后“新儒林外史”的部分也连锁进总的建构中,后来因结构上的紧缩,所谓的“新儒林外史”无以全部实现,而某些有关内容却简约地被投射到一些主要围绕吴荪甫府邸活动的上层知识分子身上。例如大学经济学教授李玉亭、律师秋隼、杜家叔侄学诗、新箨、大学生吴芝生、张素素、颓废诗人范博文等。他们在艺术的成功程度上参差不齐,但大致都带着各自不同的精神面貌,多少不等地显示着“子夜”的社会对他们的制约和影响,同时他们在小说中的地位也多少展示着“子夜”社会的某些本质特征。其中尤以李玉亭最为突出。
在为长居乡间初来上海的吴老太爷接风的舞会上,有一位男客,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在与人们的交谈中。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人就是李玉亭。作为大学经济学教授,他的理论信条是: “无论如何,资本家非有利润不可。不赚钱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他是一个寄生的知识分子,求得主子的欢心和豢养,心安理得地充当资产阶级金钱世界的奴仆,大抵是他生活的主要节目了。
他的强烈的依附性,使他时常惊颤颤地窥测着时势。金钱世界的风云原是变幻不定的,为着维持奴才的身份,李玉亭处处想当“和事佬”,不作“拨火棒”。既有利于赵伯韬,又有利于吴荪甫,标榜顾全大局,底里却企盼左右逢源而确保自身的安全,这是这个人物基本的处世哲学,也是他突出的性格内容。还在他第一次和读者见面的时候,一位和他情感上有些暖昧而又是《子夜》中相对稍稍清醒些的女大学生张素素,曾给过他一则戏谑的判词——“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更甚。学生甲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的傻笑。”真是一语破的,肖像如画。
大凡李玉亭这类人物独有其敏感和脆弱的地方,少有大幅度的形体,丰富性大都凝集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李玉亭虽不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但是茅盾还是将他放置冲突的尖端加以表现。主要手法是借助一、二件事情,以精雕细琢的笔力反复地描画出他的紧张不安的内心活动。
作为吴荪甫的说客,李玉亭在小说第九章走进了华安大厦的赵伯韬房。他是带着刚刚目睹“五卅”纪念会血火交织的风暴所致的恐惧,更是带着吴荪甫信任和考验兼而有之的压力去会见赵伯韬的。未及与赵伯韬接话,老赵却像变戏法一样拖出一个“迷人的妖精”来。一个浑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刺脑的浓香和格格的艳笑……之后人形渐显,娇媚女性的所有诱惑相全数摊放在李玉亭的面前,老赵猥亵的动作和哈哈大笑,女人作态的娇喊,继之老赵那番坦荡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玩女人经”……这一切对本属斯文或颇想斯文的大学教授来说,实在是奇特的一击。于是,他只能“惊异地张大了嘴巴”。不辱使命的理智,终让他向赵伯韬提出了正事。强作公正不偏的小聪明,使他找得了煞费苦心的措辞,而对手却轻而易举地揭破秘密的全部: “玉亭,今天你是带了荪甫的条件来和我交涉呢,还是来探探我的口风?”李玉亭真有些窘了,不过他并未忘却“介于两大之间”的处境。自然他得为自己辩解,他小心翼翼地争取着对手的体谅,而赵伯韬却王顾左右而言它,借着玩女人的话题奚落着李玉亭的后台,李玉亭不能不顺着这类话题凑凑趣, “心里却又焦急,惟恐赵伯韬又把正经事滑过去”。幸而不然,但整个交涉无疑是棘手的。虽说李玉亭多的是战战兢兢,谦卑地请求“容我参加一些第三者的意见”,但他在一个居高临下而又霸气凌厉的对手面前,既无法完成吴荪甫的信托,又不能取媚于赵伯韬,他太为难了。赵伯韬拍着大腿大笑,李玉亭则“一怔,背脊上竟透出一片冷汗”;赵伯韬藐然地摇一下头,李玉亭的“脸上飞红,感到比挨了打还难受”;临末离开华安大厦,他的心头沮丧极了。他一鼓作气向前跑,好像背后有鬼赶着似的,一颗心重甸甸往下沉,“他觉得眼前一片乌黑,幻出一幅怪异的图画:吴荪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赵伯韬又从后面抓住了吴荪甫的头发,他们拚命角斗,不管旁边有人操刀伺隙等着”。
涵容这类意蕴的场面,《子夜》中还有多处,它们处处精细,不过又绝少雷同。比如,老板们为筹划要事稍稍冷落他,他都会来一阵心理骚乱。因为吃过赵伯韬的一顿夜饭,他连吴荪甫的律师离他而去的关门声,都会“听着忽然心里一跳”;他在小客厅里不过坐了十分钟光景,可已经觉得很长久了。最敏感的莫过于他的背脊,被人家无端疑忌,他想来又是害怕,又是不平,觉得“背脊上有些冷飕飕了”。当吴荪甫还是打算听取他的意见时,他又以为机缘来了, “神气很兴奋”,乘势滔滔不绝。貌似处处为大局着想的李玉亭 在每一个场合中几乎都处在腹背交夹的两难之中。作家不时会写到他的背脊的反应,其实他是没有背脊、没有独立人格的,他是一具随风飘荡的游魂。在他那个时代,他的“忠心”时会被无情地轻侮和辜负,所以在他似乎做稳了奴才之后又会在万分冤屈之外,不时地添上几分不得其主的孤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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