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次年,太行山区作家赵树理创作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标志着《讲话》精神的最初实绩。作家开始用新的,即人民革命的观点创造中国的农民形象。小说中的小二黑和小芹已是觉醒了的新一代农民形象,他们的父辈虽说尚未掌握自己的命运,还有着各色历史留下的精神烙印,但最终也开始对生活有了新的抉择。小芹姑娘的母亲三仙姑就是一个在艺术上相当成功的代表。
三仙姑“虽说已经四十五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然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宫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了霜”。作者用了一种特有生活气息的文学语言嘲讽和揶揄着她,并且还用说书人一般的方式讲了她的故事。
历来的研究者都把三仙姑看成是封建迷信思想的代表,其实并不如此。这位落后的中国农村妇女身上的封建迷信思想较之一般的农村妇女要少得多。
还是十五岁那年,三仙姑嫁到了刘家峧后庄的于福家,当时她可算得上刘家峧前后庄最俊俏风流的媳妇了。于福的娘早死了,只有个老爹,父子两个都出奇的老实巴交,只认定在“地里死受”。在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看来,能有媳妇上门,况且是个俏媳妇,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男人终究是粗心的,于福不知他的婆娘轻浮的品性,不知在他和老爹下地之后年轻媳妇难挨的寂寞。村里的年轻人冲着三仙姑的俊俏、风流、轻浮,冲着她的那份不安分,慢慢自动来跟新媳妇作伴,不几天就集合了一大群,每天嘻嘻哈哈,十分红火。于福还不懂得,或者说压根儿不敢懂得如何对待这等事,还是他爹发了脾气,大骂一顿。虽然把外人挡去了,新媳妇却跟他闹起来。 “新媳妇哭了一天一夜”,竭尽撒泼之能事,——父子两个没了办法;新媳妇跟上了邻家的神婆子,“也哼哼唧唧自称吾神长吾神短”,——父子两个也没了办法;从此以后,每月初一、十五,新媳妇公开设香案,别人给她烧起香来求神问病,——父子两个自然无法可想; “青年们到三仙姑那里去,要说是去问神,还不如说是去看圣像。三仙姑也暗暗猜透大家的心事,衣服穿得更新鲜,头发梳得更光滑,首饰擦得更明,宫粉搽得更匀,不由青年们不跟她转来转去”——父子俩更是没了办法。
由她去罢!一晃三十年过去。于福的爹大概已去世,于福家添上了一位出落得比她娘年轻时更有光彩的闺女。于福本人老境已至。自然已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了。三仙姑不减当年,依旧甚至更疯地打扮着,下着神,企盼着与年轻的男子调笑。还在她闺女小芹九岁的某一天,庄上金旺爹来问病,三仙姑照例在哼哼唧唧的唱。晌午做捞饭,小芹已将米下了锅,却听她娘的哼哼唧唧入了迷,忘了做饭。三仙姑趁空子向小芹说: “快去捞饭,米烂了!”这句话不料被金旺爹听见传了开去。于是当下人们都称三仙姑为“米烂了”。
三仙姑的装神弄鬼,疯疯颠颠,就职业的性质说,当然是属于迷信的。而三仙姑选择这职业,倒并非她是神的虔诚信徒,她不迷信,不忘我,却是清醒着呢!她的这一切不过是一种对婚后没有强烈感情慰藉的不满,而她的不满又是不为她的时代所允许的,所以她才选择了那个迷信的职业。这一职业已成为她生活的基本形式:既能好逸恶劳,又能发泄她的性苦闷。
她病态的追求,表现了她极度的自私,甚至不顾廉耻。前庄二诸葛的儿子小二黑是她心目中的一个“鲜果”,也时常光顾三仙姑的家。后来三仙姑终于发现,小二黑的上门玩耍不是为的她,而是为着她的女儿时,她才实实在在的着急起来。甚至她将事态作了进一步的扩大和深化,真实地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她爱的是青年们,而青年们爱的是小芹。于是她下决心给小芹早些找个婆家,不久便答应将小芹嫁给一个姓吴的阎锡山部下的退职旅长做续弦。
因此,三仙姑反对小芹与小二黑的相恋,与其说是她的厌贫爱富,与其说她助纣为虐被纠合进刘家峧的恶势力阴谋之中,倒不如说主要是为了她三仙姑本人。她太习惯了她的那种生活方式,任何有碍她利益的,包括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她都会视为“死敌”!她是执着的,随着她的人老珠黄,她的这种心态和行为则越来越炽烈。一种无法排解的补偿的欲望燃烧着她,几至她于人性人伦而不顾。“前世姻缘由天定,不顺天意活不成”,这是她对小芹的诅咒,同时也是她希冀抓住刘家峧的青年们,尤其是小二黑的救命稻草。她用家长的威严,再加上神的法力阻挠着小芹和小二黑的往来,她不再像一个家长那样地维护女儿的尊严而听任庄上的闲言碎语,甚至她几乎就是金旺兄弟的义务帮凶,诽谤和摧残着自己骨肉的自由幸福。没有爱情的女人又死命地争取着爱情,特别是已意识到绝望来临时,她是疯狂的,阴狠的,而作家又用稍稍夸张的笔致状绘她时,她便拥有了某种滑稽相。
作家赵树理对三仙姑的嘲讽是严肃的,不时还会发现他是用一种相对传统的眼光来看待三仙姑的落后面的,其中多少包含着农民文化的正统观念。正因为有着这种属于农民的判断力,作家最终没有忘却三仙姑和金旺之类的差别。他还是用着良善的心去温暖着这位装神弄鬼的女人。
在女儿小芹连同小二黑一起被押进区政府的当儿,对政权本能的畏惧最终让三仙姑为自己女儿的命运担心起来。她乱了方寸,起初是到前庄二诸葛家兴师问罪,想不到二诸葛和他的妻子正等着她。她自以为是少有的能干人,哪里会想到天下失去儿子的母亲,都有着狮子一样的狂暴。三仙姑只能和小二黑的母亲打个平手。区政府的传讯,使她害怕,但抗拒并不理智。她和惯常一样梳妆打扮一番,由于福送她去了区政府。在区政府,三仙姑是出尽了丑的,周遭传来的讪笑,使这个半辈子没有红过脸的女人,“撑不住气了,一道道热汗在脸上流”。尽管如此,三仙姑毕竟是幸运的,幸运随她“羞得只顾擦汗,再也开不得口”降到了她的身上。过去关于政权的所有经验,似乎全都没有了着落。她逢上了一个好政府,是那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政府让她的儿辈获得了她毕生追求而不得的爱情,也是这个政府终于使她下了决心, “把自己的打扮从顶到底换了一遍,弄得像个当长辈人的样子,把三十年来装神弄鬼的那张香案也悄悄拆去”。
三仙姑处事态度的弃旧更新,使她原本那副滑稽相上平添了一层庄严的色彩,朗然显示了党所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和人民政权的巨大力量。我国农民的精神创伤,曾是“五四”以来现代文学用异乎寻常的热情关注着的课题。但直到赵树理手中才给这个课题提供了新的内容,是毛泽东《讲话》精神的感召,尤其是现实生活中日益滋生着的新的诗情,但作家洞悉他的人物世界,真实而有分寸地把他们表现了出来。
民间说唱艺术的营养也养育着赵树理,他竟直是说故事的圣手。静止的分析、描写人物的方法与他无缘。他写三仙姑,便把三仙姑放在曲折有致的故事的叙述中。三仙姑的性格是借着“米烂了”、“三仙姑的来历”、“许亲”、 “看看仙姑”等故事,并以生动的行动和语言表现出来的。一种经由提炼过的通俗风趣的“口语”,改变了“五四”以来新小说的叙述语言,人物也因这类语言的活力而带着过去所有农民形象所没有的生气。这为一般作家难以企及,是赵树理对现代文学历史的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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