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姬与江姬争为后①,司马熹谓阴姬公曰②:“事成,则有土得民③;不成,则恐无身。欲成之,何不见臣乎?”阴姬公稽首曰:“诚如君言,事何可豫道者④。”司马熹即奏书中山王曰:臣欲弱赵强中山。”中山王悦而见之,曰:“愿闻弱赵强中山之说。”司马熹曰:“臣愿之赵,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贫富,商敌为资⑤,未可豫陈也。”
【注释】 ①阴姬、江姬:均中山王美人。 ②司马熹:中山王相。阴姬公,阴姬之父。 ③有土得民:指受封。 ④豫:通“预”。预道,先说。 ⑤商:计度。资,根据。
【今译】 阴美人与江美人争当王后,司马熹对阴美人的父亲说道:“阴美人如果当上王后,那您就会得到封邑;如果当不上王后,那您恐怕死无葬身之地。您想让事情成功,为什么不找我呢?”阴美人的父亲叩头道:“的确象您说的这样,不过,这样的事情怎好先说出口。”司马熹马上上书中山王道:“我打算削弱赵国,振兴中山。”中山王非常高兴,召见司马熹道:“让我听听削弱赵国、振兴中山的计谋。”司马熹道:“我想前往赵国,查看一下他们地形险要情况,人民穷富状况,摸摸对方的底好作根据。总不能不明对方底细,先瞎说一气。”
中山王遣之,见赵王①,曰:“臣闻赵,天下善为音②,佳丽人之所出也③。今者臣来,至境,入都邑,观人民谣俗④,容貌颜色,殊无佳丽好美者!以臣所行多矣,周流无所不通⑤,未尝见人如中山阴姬者也!不知者特以为神,力言不能及也⑥。其容貌颜色,固已过绝人矣⑦。若乃其眉目准安贞权衡⑧,犀角偃月⑨,彼乃帝王之后,非诸侯之姬也。”赵王意移,大悦曰:“吾愿请之,何如?”司马熹曰:“臣窃见其佳丽,口不能无道尔。即欲请之,是非臣所敢议。愿王无泄也!”
【注释】 ①赵王:赵武灵王。 ②善为音:善长唱歌。 ③佳丽人:美女, ④谣:徒歌。 ⑤周流:周游。通,往。 ⑥力言:尽力而言。 ⑦固:的确。过绝,超越。 ⑧若乃:至于。准,鼻头。 颁(e,音恶),鼻梁。权,通“颧”,两颊。衡,眉上。 ⑨犀角:额角骨。偃月,额骨。 ⑩即:若。
【今译】 于是中山王派遣司马熹前往赵国。司马熹见到赵王,说道:“我听说,赵国在唱歌方面天下首屈一指,而且还是美女荟萃之地。可是,这次我踏上您的国土,来到都市之中。观看百姓演唱的习俗,根本就没有看到容颜漂亮的美女!我走的地方太多,周游各国,无处不至,未曾见到一个长得象中山国阴美人那样漂亮的!不认识她的,只觉得她是位仙女,不管怎么形容都传达不了她的美貌。她的长相颜色,确实超出了一般的人。至于就她的眉眼、鼻子、脸颊、额头,以及头骨,额角而言,她该是帝王的王后,而不是诸侯的美人啊。”赵王听得心猿意马,大为兴奋,说道:“我想把她要来,怎么样?”司马熹道:“我私下里见过她的美貌,所以禁不住说了出来。大王如果打算要她,这可不是我敢说三道四的,希望大王不要说出是我说的。”
司马熹辞去,归报中山王,曰:“赵王非贤王也。不好道德,而好声色;不好仁义,而好勇力。臣闻其乃欲请所谓阴姬者。”中山王作色不悦。司马熹曰:“赵,强国也,其请之必矣。王如不与,即社稷危矣;与之,则为诸侯笑。”中山王曰:“为将奈何?”司马熹曰:“王立为后,以绝赵王之意。世无请后者,虽欲得请之,邻国不与也①。”中山王遂立以为后,赵王亦无请言也。”
【注释】 ①与:赞同。
【今译】 司马熹告辞回去,向中山王报告道:“赵王不是个贤王。他不喜好道德,却喜欢声色;不喜好仁义,却喜欢勇武。我听说他竟然想一个什么阴美人。”中山王听了,一脸的不高兴。司马熹道:“赵国是个强国,他一定会跟大王要的。大王如果不给,那国家就危险了;如果给他,那又会被诸侯耻笑。”中山王道:“怎么办才好呢?”司马熹道:“大王把阴美人立为王后,这样可以断了赵王的念头。世上还没有向人要王后的,即使他想得到手跟您要,邻国也不会赞同他。”中山王于是将阴美人立为王后,赵王也到底没有说要的话。
【集评】 清·金对叹《天下才子必读书》:“节节奇,节节妙,节节腴。诚若惊其奇,服其妙,必须细察其腴。盖学得其腴时,便不难有其奇,而自然到其妙也。”又“多写此一句(指文末一句),真令通篇化作镜花水月。若无此一句,便是实实有此一篇文字也。”
清·张星徵《国策评林》:“无一艳语,而情景却极逼真。邢夫人衣故衣,独来身前,自令尹家姬不如也。”
【总案】 古时后宫争宠,常常是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争斗,有时甚至伴随着充满血腥气的屠杀。所谓“事成则有土得民,不成则恐无身”,即表明了这种斗争的残酷性。本文写司马熹主动为阴后说项,积极为阴后奔走,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后宫权力之争的内幕。
文章生动地塑造了中山相司马熹这个政客的形象,在他亲手导演的拥立阴后的阴谋活动中展现了他娴于辞令、长于权术的性格特征。他先以“弱赵强中山”为名,借口“商敌为资”,骗取中山王的信任,然后前往赵国。见到赵王,他极口夸赞阴姬貌如仙子,有王后之相,借以煽起赵王愿请阴姬的欲望。回到中山,他又以强大的赵国胁迫中山王,使既怕亡国、又要面子的中山王听从他立阴姬为后的两全之计。司马熹为了拥立阴后,欺骗、诱惑、威胁等种种手段无所不用,而这一系列手段正集中表现了他的老谋深算。
【附录】 汉·刘向《校战国策书录》:“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国教,化兵革,亦救急之势也。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
宋·李格非《书战国策后》:“《战国策》所载,大抵皆从横捭阖、谲诳相轻、倾奇之说也。其事浅陋不足道,然激而人读之,则必乡其说之工而忘其事之陋者,文辞之胜移之而已。且寿考安乐、富贵尊荣、显名爱好、便利得意者,天下之所欲也,然激而射之,或将以致人之忧。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弃损亡利失意者,灭下之所恶也,然动而竭之,或将以导人之乐。至于以下求小,以高求大,纵之以阳,闭之以阴,无非微妙难知之情,虽辩士抵掌而论之,犹恐不白,今寓之文字,不过一二,言语未必及,而意已隐然见乎其中矣!由是言之,则为是说者非难,而载是说者,为不易得也。”
宋·王觉《题战国策》:“治平初,始得钱塘颜氏印本读之,爱其文辞之辩博,而字句脱误,尤失其真。……虽非义理之所存,而辩丽横肆,亦文辞之最,学者所不宜废也。”
宋·耿延禧《战国策括苍刊本序》:“要之此先秦古书,其叙事之备,太史公取以著《史记》,而文辞高古,子长实取法焉。学者不可不家有而日诵之!”
宋·鲍彪《战国策注序》:“《国策》,史家流也。其文辩博,有焕而明,有婉而微,有约而深。太史公之所考本也。”
宋·叶适《战国策》:“其饰辞成理,有可观听。”
明·张一鲲《刻战国策序》:“是史氏之综轴也。捭阖短长、谲诳相轻、倾夺之说,即不根诸道理。然纵之以阳、闭之以阴,肌丰而力沉,骨劲而气猛;骤回于只尺不为近,而步逸于八极不为远;晓变其故,词不为袭;而甲拆其新,意不为骇。古今设文之士,率曰先秦,秦之先,非六国乎?其文之可读者只是。是文家之郭乳也。……读是书者,譬夫求鱼海溟,伐材山林,至于鳞介之修短、柯条之钜细,在渔人匠者审择之而已。审择之,则子长文之为《史记》,袁悦齑之为‘天下要书’,李文叔名之为‘至宝’;不审择之,则如曾子固所云禁之,戒之、放绝之而已。”
清·刘熙载《艺概》:“文之快者每不沈,沈者每不快,《国策》乃沈而快。文之隽者每不雄,雄者每不隽,《国策》乃雄而隽。”“《国策》文有两种:一坚明约束,贾生得之;一沈郁顿挫,司马子长得之。”“杜诗《义鹘行》云“‘斗上捩孤影。’一‘斗’字形容鹘之奇变极矣。文家用笔得‘斗’字诀,便能一落千丈,一飞冲天。《国策》其尤易见者。
清·谭献《复堂日记》:“姜西溟言:周秦之文,莫衰于《左传》,莫盛于《国策》。’人以为诡激,吾以为知言。”“《国策》多寓言,不必尽求以事实。《国策》论事多双照,使左右无间隙,故彼我之怀俱尽。其言兵也,遂与《左氏》殊轨,有奇而无正。”
清·朱鹤龄《战国策钞序》:“史家兼载善恶,以明是非。且夫不尝荼蓼,不知梁肉之足以饫口也;不历冰霰,不知阳和之足以悦肤也;不深览言利之害,亦岂信称先王陈仁义之效,可以行之千万世而无弊也哉?况乎其文之雄深峭健,龙门史传多取裁焉!”
清·陆陇其《战国策去毒跋》:“《战国策》一书,大抵皆纵横家言也,其文章之奇,足以悦人耳目;而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
清·张士元《书战国策后》:“《左传》文采甚盛,《战国策》变而质健,实乃《史记》权舆,周制将为汉制之渐也。”
近代·章炳麟《检论》:“从横出自行人。《短长》诸策,实多口语。寻理本旨,无过数言,而务为纷葩,期于造次可听。溯其流别,实不歌而诵之赋也。秦、代、仪、轸之辞,所以异于《子虚》、《大人》者,亦有韵、无韵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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