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武王谓甘茂曰①:“寡人欲车通三川②,以窥周室③,而寡人死不朽乎!”甘茂对曰:“请之魏④,约伐韩。”王令向寿辅行⑤。甘茂至魏,谓向寿:“子归,告王曰:‘魏听臣矣⑥,然愿王勿攻也。”事成,尽以为子功。”向寿归以告王。
【注释】 ①秦武王:名荡。甘茂,秦国左丞相,楚人。 ②三川:指伊、洛、河三水交汇之地。周室,洛邑王城,在今河南洛阳。 ③窥:窥伺,意谓谋取。 ④之:到。 ⑤辅:佐。 ⑥听:从。
【今译】 秦武王对甘茂说道:“我打算以战车打通三川,伺机灭掉周室,这样我即使死了,也会永垂不朽吧!”甘茂答道:“请您让我去魏国,和他们约定一起攻打韩国。”秦武王命令向寿作甘茂的副手一同前去。甘茂到了魏国后,对向寿说道:“你回去,告诉大王‘魏国同意我的主张,但是希望大王不要进攻韩国’。事情成功了,都是你的功劳。”向寿便返回秦国,把甘茂的话转告了秦武王。
王迎甘茂于息壤①,甘茂至,王问其故。对曰:“宜阳②,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③,名为县,其实郡也。今王陪数险④,行千里而攻之,难矣!臣闻张仪西并巴、蜀之地⑤,北取西河之外⑥,南取上庸⑦,天下不以为多张仪⑧,而贤先王⑨。魏文侯令乐羊将⑩,攻中山(11),三年而拔之。乐羊反而语功(12),文侯示之谤书一箧(13),乐羊再拜稽首曰(14):‘此非臣之功,主君之力也。’今臣,羁旅之臣也(15)。樗里疾、公孙衍二人者(16),挟韩而议(17),王必听之。是王欺魏,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18)。昔者曾子处费(19),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20)。人告曾子母曰:‘曹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21)。有顷焉(22),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抒逾墙而走(23),夫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24),则慈母不能信也。今臣之贤,不及曾子;而王之信臣,又未若曾子之母也。疑臣者不适三人(25),臣恐王为臣之投杼也。”王曰:“寡人不听也,请与子盟(26)。”于是,与之盟于息壤。
【注释】 ①迎:往迎。息壤,秦邑名。 ②宜阳:地名,今河南宜阳西。 ③上党:韩地名,今山西长治。南阳,韩地名,今河南南阳。 ④倍:通“背”,离开。 ⑤巴,今川东鄂西一带。蜀,今川西一带。 ⑥西河:今陕西大荔、宜川一带。 ⑦上庸,今湖北竹山一带。 ⑧多:赞美。 ⑨贤:称扬,颂美。先王,指秦武王之父惠王驷。 ⑩魏文侯:名都,或云名斯。将,率军。 (11)中山:小国名,故地在今河北定县。 (12)反:通“返”。语功:表功。 (13)谤书,毁谤的信件。箧:筐。 (14)稽(qi,音起) 首:跪拜礼,叩头至地。 (15)羁(ji,音鸡) 旅:客游在外。甘茂为楚人而仕于秦,故称羁旅之臣。 (16)樗(chu,音初) 里疾:即樗里子,秦武王时为右丞相,秦人称其为“智囊”,其母为韩女。公孙衍,秦武王臣,为人“党于韩”。 (17)挟:倚仗。议:非议。 (18)公仲侈:韩相国。 (19)曾子:名参,字子舆,孔子弟子。费(bi,音必):地名,故地在今山东费县西南。 (20)族:姓。 (21)自若:如常。 (22)有顷:过了一会儿。 (23)投:丢下。杼(zhu,音注):织布梭子。逾:越。 (24)疑之:怀疑曾子杀人。 (25)适:通“啻”(chi,音翅):仅。 (26)盟:盟誓。
【今译】 秦武王到息壤迎接甘茂,甘茂到后,秦武王便问他为什么不让攻打韩国。甘茂回答说:“宜阳是个大县。上党、南阳的财力物力一直聚集在那里,说是县,实际上等于郡。如今大王离开秦国的数道险关,行军千里去攻打韩国,太难了!我曾听说,张仪兼并了西部巴、蜀的地盘,夺取了北边西河之外的土地,攻占了南面的上庸,然而大家没有因为这一点赞杨张仪,而是称颂先王的贤德。魏文侯任命乐羊为将军,让他领兵攻打中山,三年之后攻陷了它,乐羊回国数说自己的功劳,魏文侯却拿出一筐毁谤乐羊的信函给他看,他再拜叩头道:“这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大王的威力所致。”现在我是个客居秦国的臣子。要是樗里疾、公孙衍两人倚仗韩国对我有所非议,那么大王一定会听信他们。这样一来,大王欺骗了魏国,我又会受到公仲侈的怨恨。从前,曾子住在费邑,费邑有个和曾子同名同姓的人杀了人。别人告诉曾子的母亲道:“曾参杀了人。”曾子的母亲道:“我儿子不会杀人。”说罢仍旧照常织布。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说道:“曾参杀了人。”曾子的母产还是照常织布。过了一会儿,又来一个人告诉道:“曾参杀了人!”曾子的母亲害怕起来,丢下织布梭子,翻墙逃跑了。曾参如此贤明,他母亲对他又如此信任,有三个人怀疑他杀了人,结果他的慈母也动摇了对他的信任。现在我的德行赶不上曾子,大王对我又不象曾母对他儿子那般信任。而且怀疑我的人不止三个,我真担心大王会为我丢下织布梭子啊。”秦武王道:“我不会听信别人说三道四的。让我们两个在这儿盟誓。”于是,秦武王和甘茂在息壤立下了盟誓。
果攻宜阳,五月而不能拔也。樗里疾、公孙衍二人在争之王①,王将听之。召甘茂而告之,甘茂对曰:“息壤在彼!”王曰:“有之。”因悉起兵②,复使甘茂攻之,遂拔宜阳。
【注释】 ①在:《新序》作“谗”。争:通“诤”。谗诤,以谗言劝谏,即以说甘茂的坏话来劝说。 ②悉:全,尽。
【今译】 果然甘茂攻打宜阳,五个月还没打下来。樗里疾、公孙衍在秦武王面前说甘茂的坏话,劝武王停止进攻宜阳,武王想接受他们的劝告。武王召回甘茂,把想法告诉他,甘茂回答道:“息壤的盟誓还在那儿哪!”秦武王道:“是有这回事。”于是调动了全国的军队,重新叫甘茂领兵攻打宜阳,终于把宜阳攻陷了。
【集评】 清·储欣《国策选》:“三层比照,情事豁然。”
【总案】 本文通过甘茂攻陷宜阳一事,揭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君主要想立功建业,必须善于用人;善于用人的关键则是“信”而不“疑”。
文章巧于剪裁,长于布局,详略得当地突出了重点。秦军进攻韩城宜阳本是文章的中心事件,但是战争的详细经过一概略而不谈,只是着重叙述了战争前夕秦军统帅甘茂对秦武王的一番进言,强调了进攻宜阳的难度和用人不疑乃是取胜的保证。至于攻城“五月而不能拔”,文中仅此一笔带过,然后叙述甘茂以息壤之盟为据,力辟谗言,促使秦武王痛下决心,复使甘茂进兵,攻陷了宜阳。如此谋篇,使文章的主题得到了鲜明的展现。其次,文中引用曾母投杼的故事,加强了说理的生动性和深刻性。甘茂深知夺取宜阳的攻坚战时间一长,便会招致亲韩派的攻击,因此在进言中引用这个故事,形象说明人言可畏,吁请秦武王不要为他“投杼”,即动摇对他的信任。俚俗的琐事、浅显的语言以及蕴含的理趣,使文章显得活泼而不板滞。
相关推荐
无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