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①,晋人伐诸蒲城②。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③,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④,罪莫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⑤。从者狐偃⑥、赵衰⑦、颠颉、魏武子⑧、司空季子⑨。
狄人伐廧咎如⑩,获其二女叔隗、季隗(11),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鯈、叔刘;以叔隗妻赵衰(12),生盾。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13)。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14)。出于五鹿(15),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16)。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17)。”稽首受而载之(18)。
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19)。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20),以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 “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遂子犯。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21),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22)。僖负羁之妻曰(23):“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桐,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24)?”乃馈盘飧(25),置璧焉。公子受飧还璧。及宋,宋襄公赠之马二十乘(26)。
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27)。叔詹谏曰(28):“臣闻天之所启(29),人弗及也。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30)?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31),晋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离外之患(32),而天不靖晋国(33),殆将启之,二也;有三士(34),足以上人,而从之,三也。晋郑同侪(35),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弗听。
及楚,楚子飨之,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谷(36)?”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曰:“虽然(37),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38),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39)。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40),右属别具一格橐鞬(41),以与君周旋。”子玉请杀之(42),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晋侯无亲,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乃送诸秦。
秦伯纳女五人(43),怀赢与焉(44)。奉匜沃盥(45),既而挥之,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他曰,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父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46),公赋《六月》(47)。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48),秦伯纳之。不书,不告入也。及诃,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絏从君巡于天下(49),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50)。”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投其璧于河。
济河,围令狐(51),入桑泉(52),取臼衰(53)。
二月,甲午,晋师军于庐柳(53)。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54),师退,军于郇(55)。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56)。丁未,朝于武宫(57)。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58),不书,亦不告也。
吕、郤畏逼(59),将焚公宫而弑晋侯(60)。寺人披请见(61),公使让之(62),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63),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64)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祛犹在(65),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获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66),君若易之,何辱君命?行者甚众,岂唯刑臣(67)!”公见之,以难告。三月,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 己丑,晦(68),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晋侯逆夫人赢氏以归。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69),实纪纲之仆。
初,晋侯之竖头须(70),守藏者也。其出也,窃藏以逃,尽用以求纳之。及入,求见,公辞焉以沐。谓仆人曰:“沐则心覆,心覆则图反,宜吾不得见也。居者为社稷之守(71),行者为羁絏之仆(72),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国君而仇匹夫,惧者甚众矣。”仆人以告,公遽见之(73)。
狄人归季隗于晋,而请其二子。文公妻赵衰,生原同、屏括、楼婴。赵姬请逆盾与其母,子余辞。姬曰:“得宠而忘旧,何以使人?必逆之!”固请,许之。来,以盾为才,固请于公,以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以叔隗为内子(74),而己下之。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75),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76),以死谁怼(77)?”对曰:“尤而效之(78),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緜上为之田(79),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80)。”
【注释】 ①及于难:指骊姬谗害太子申生之难。《左传·僖公四年》记载,晋献公听信骊姬谗言,逼迫太子申生自缢而死,其余二子重耳、夷吾也同时逃亡。 ②蒲城:在今山西省陧县。 ③保:倚仗。 生禄:养生的禄邑。 ④校:同较,较量,对抗。 ⑤狄:北方的部族。 ⑥狐偃:字子犯,重耳的舅父。 ⑦赵衰(cui音崔):字子余,晋大夫。 ⑧魏武子:名(chou音抽),晋大夫。 ⑨司空季子:一名胥臣臼季。 ⑩廧(qiang音强)咎(gao音高)如:狄族人别种。 (11)隗(wei音伟):廧咎如族的姓。 (12)妻:嫁。 (13)就木:进入棺材。 (14)卫文公:名毁,卫国的中兴之主。 (15)五鹿:卫地,在今河南省濮阳县东北。 (16)块:土块。 (17)天赐:土块象征土地,有土地是能够立国的予兆,故称天赐。 (18)稽首:以头抵地,是古代最恭敬的礼节。(19)乘:马四匹为一乘。 (20)蚕妾:指采桑养蚕的女奴。 (21)骈胁:肋骨相连一起。 (22)薄:迫近。 (23)僖负羁:曹大夫。 (24)盍:何不。蚤:同早。 贰:不同。 (25)盘飧(sun音孙):一盘晚饭。 (26)宋襄公:名兹父,宋国国君。 (27)郑文公:名捷,郑国国君。 (28)叔詹:郑大夫。 (29)启:开导,赞助。 (30)建诸:立之为君。 诸:之乎。(31)蕃:同繁。 (32)离:同罹,遭遇。 (33)靖:安定。 (34)三士:据《国语》,三士指狐偃、赵衰、贾佗。 (35)同侪(chai音柴):同等地位。(36)不谷:古代诸侯自称的谦词。 (37)虽然:话虽如此。 (38)以君之灵:托您的福。 (39)辟:同避。 舍:三十里为一舍。 (40)鞭弭(mi音米):指马鞭和不加装饰的弓。 (41)橐(gao音高) 鞬(jian音建):装弓箭的口袋。 (42)子玉:名得臣,楚国令尹。 (43)纳女五人:送给重耳五个女子作妾媵。 (44)怀赢:秦穆公之女,曾嫁给晋怀公,怀公自秦逃归后,又许配给重耳。 (45)奉:同捧。 匜(yi音宜):盛水器。 沃:浇水。盥(guan音贯):洗手。 (46)《河水》:古代注家以为《河水》即《诗经·小雅·沔水》,其篇首二句“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重耳赋此诗。表示对秦的尊敬。 (47)《六月》:《诗经·小雅》篇名。是歌颂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北伐获胜的诗。穆公赋此诗,予祝重耳必能归晋。 (48)王:指周天子。 (49)羁(ji音基) 絏(xie音泄):马络头和马缰绳。 (50)亡:出奔。 (51)令狐:晋地名,在今山西省临猗县西。 (52)桑泉:晋地名,在今山西省解县西。 (53)臼衰:晋地名,在今山西省解县东南。 (54)公子絷:秦公子。 (55)郇(xun音旬):晋地名,在今山西省解县西北。(56)曲沃:晋地名,在今山西省闻喜县东北。 (57)武宫:重耳的祖父晋武公的神庙。 (58)高梁:晋地名,在今山西省临汾县。 (59)吕、郤:指晋惠公的旧臣吕甥、郤芮。畏逼:怕受到重耳的迫害。 (60)公宫:晋侯的宫庭。弑:以下杀上曰弑。晋侯:即重耳,即位以后,是为文公。 (61)寺人披:寺人即阉人,名披,曾奉晋献公之命到蒲城杀重耳。 (62)让:斥责。 (63)田:打猎。 (64)中宿:第二夜。 (65)祛(qu音区):衣袖。寺人披没有杀死重耳,只砍断了一只袖子。 (66)齐桓公句:齐桓公和公子纠争位的时侯,管仲奉公子纠之命与桓公战于乾,管仲用箭射中了桓公衣上的带钩。但后来桓公却置射钩之事不问,使管仲为相。 (67)刑臣:刑余之臣,寺人披自称。 (68)晦:月末之日。 (69)送卫于晋:秦伯派人到晋国保卫重耳。 (70)竖(shu音恕):小臣。 (71)居者:指留在国内的人,头须自指。 (72)行者:指跟从重耳逃亡的人。 (73)遽见:立即召见。 (74)内子:嫡妻。 (75)介之推:重耳从亡之臣,姓介名推,之是语助词。古人在姓名中有时加虚字。 (76)盍:何不。 (77)怼(dui音对):怨恨。 (78)尤:过失,这里作动词用,有谴责之意。 (79)緜上:晋地名,在今山西省介休县南。为之田,做为介之推的祭田。 (80)旌:表扬。
【今译】 晋公子重耳遭到骊姬陷害的时候,晋献公派军队去攻打蒲城。蒲城人想迎战,重耳不同意,说:“倚仗着国君父亲的命令而享有取得养生俸禄的采邑,因此才有了强大的人力,有了人力而和晋军较量,没有比这再大的罪过了。我还是逃亡吧。”于是就逃亡到狄人那里。跟从的有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
狄人攻打腐咎如,俘虏了他们头目的两个女儿叔隗、季隗,都献给了公子重耳。公子重耳娶了季隗,生了伯、叔刘。把叔隗给赵衰做妻子,生了赵盾。重耳准备到齐国去,对季隗说:“等我二十五年,不回来你再改嫁。”季隗回答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这些年而改嫁,那就要进棺材了。请让我等待你吧。”重耳在狄住了十二年而后离去。
重耳经过卫国,卫文公不以礼相待。从五鹿经过,向乡下人讨饭吃,乡下人给了他一块泥土。公子发怒,要鞭打他。子犯说:“这是上天赐给的土地啊!”公子叩头行大礼接受,并把它装上车子。
到齐国,齐桓公为公子娶妻,有马八十匹。公子安于齐国的生活,跟随的人以为这样不行。准备离去,在桑树下商量,恰巧被树上采桑的女奴听到,便告诉给姜氏。姜氏杀了女奴,对公子说:“你有远大的志向,那个听到的人,我已经杀死了。”公子说:“没有这回事。”姜氏说:“走吧!怀恋妻子和贪图安逸,实际是败坏自己的名声。”公子不肯走。姜氏和子犯商量,灌醉了公子,然后送走。公子酒醒后,操戈追逐子犯。
到了曹国,曹共公听说公子的肋骨连在一起,想要看到他的裸体,就乘公子洗澡,从近处观看。僖负羁的妻子说:“我观察晋公子的随从,都足以辅助国家。如果用他们辅助国家,晋公子一定能返回晋国;他返回晋国,必定在诸侯中得志,而惩罚对他无礼的国家,曹国首当其冲。您何不早一点向他表示与曹国君臣的不同呢?”僖负羁就向晋公子馈赠一盘食品,里边放置一块璧。公子接受食品而退回了璧。
到达宋国,宋襄公赠给晋公子八十匹马。
到达郑国,郑文公也不以礼相待。叔詹劝谏说:“我听说上天所赞助的人,别人是比不上的。晋公子有三个优越条件,上天或许将要立他为晋君吧。您应该以礼接待他。父母同姓,生的子女不繁盛,晋公子是姬姓女子所生,而能健康地活到今天,这是一;身遭逃亡在外的忧患,而上天不让晋国国内安定,大概是要赞助他罢,这是二;有狐偃、赵衰、贾佗三人,能力都足以居于别人之上,却跟随着他,这是三。晋国和郑国地位同等,他们的子弟路过这里,应当以礼相待。何况他是上天所赞助的呢!”郑文公没有听从。
到达楚国,楚王设宴款待他,说:“公子如果返回晋国,将用什么报答我呢?重耳回答说:“女人和玉帛,那是君王所拥有的;鸟羽、皮毛、象牙、犀革,那是君王土地所生长的。那些波及到晋国的,已经是君王的剩余之物了,能用什么来报答君王呢?”楚王说:“话虽如此,究竟用什么报答我呢?”重耳回答说:“如果托君王的福,我得以返回晋国,若是晋楚两国发生军事冲突,在中原相遇,那我就后退九十里。如果仍不能获得楚王的谅解而退兵,那就只好左手执鞭操弓,右边挂好弓袋箭袋,和君王较量一下了。”子玉请求楚王杀掉重耳,楚王说:“晋公子志向远大而生活俭约,文辞华美而合乎礼仪。他的随从态度严肃而待人宽和,效忠重耳能为他出力。晋惠公左右没有亲近的人,国内国外都厌恶他。我听说姬姓是唐叔的后代,后来衰弱了。它的中兴将由晋公子完成吧。上天将要使他兴盛,谁能够废掉他?违背天意必定有大灾。”于是把重耳送到秦国。
秦伯送给他五个女子,怀赢也在内。怀赢捧着水器倒水侍候重耳洗嗽,重耳洗完后一挥手使怀赢走开,怀赢愤怒地说:“秦晋两国地位相等,为什么轻视我?”公子害怕了,脱下外衣囚禁自己。有一天,秦伯设宴招待他。子犯说: “我不如赵衰有文采,请让赵衰跟从您赴宴。”公子在宴会上赋《河水》,秦伯赋《六月》。赵衰说:“重耳拜谢秦王恩赐。”公子下阶,拜,叩头。秦伯下降一级台阶而辞谢。赵衰说:“君王把辅佐天子的重任交给重耳,重耳岂敢不拜?”
二十四年春正月,秦伯送重耳回国。《春秋》没记此事,因为晋国没来报告。到达黄河,子犯把玉璧交给公子,说:“我牵着马笼头马缰绳跟从您巡行天下,我的罪过很多。我自己尚且知道,何况您呢!请让我从这里走开吧!”公子说:“如果我不和舅父一条心,不会有好结果;如果你不相信,有白水为证。”把玉璧投在黄河里。
渡过黄河,包围了令狐,进入桑泉,占领了臼衰。二月甲午日,晋国的军队进驻庐柳,秦伯派遣公子絷到晋军,晋军退走,驻扎在郇地。辛丑日,狐偃与秦国、晋国的大夫在郇地结盟。壬寅日,公子进入晋国军中。丙午日,进入曲沃。丁未日,在晋武公神庙中朝见群臣。戊申日,派人在高梁杀死了怀公。《春秋》没记此事,也是由于晋国没来报告。
吕甥、郤芮害怕受到重耳的迫害,准备焚烧宫室杀死晋侯。寺人披请求进见。晋侯派人责备他,并且拒绝接见,说:“当初蒲城之役,国君命令你过一个晚上到达,你立刻就到了。后来我跟随狄君在渭水边上打猎,你为惠公前来寻求杀我,命令你过三个晚上到达,你第二个晚上就到了。虽然有国君的命令,为什么那样快呢?那被你割断的袖子尚在,你还是走开吧!”寺人披回答说:“臣以为国君回国以后,已经知道如何为君了;如果还不知道,又将再一次遭到祸难。对国君的命令不打折扣,这是古代的制度。除去国君厌恶的人,只有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蒲人、荻人,对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您即位做国君,难道就没有象蒲狄那样反对您的人吗?齐桓公把射钩的事丢开不管,而让管仲辅助他,君王如果改变这种做法,哪能屈辱您下令赶我走呢!走的人很多,岂止我一个刑余之臣呢?”晋侯接见了他,他把祸乱报告给晋侯。三月,晋侯和秦伯在王城暗地会见。月末那一天,宫室被烧,瑕甥、郤芮没有找到晋侯,就到了黄河边上,秦伯把他们骗去杀掉。
晋侯迎接夫人赢氏回去,秦伯送给晋国卫士三千人,并充实有办事能力的仆人。
当初,晋侯的小臣头领,是看守仓库的。晋侯出亡之时,他偷了财物逃走,把财物都用在接纳晋侯回国的花费上。等到晋侯回国,头须求见,晋侯借口正在洗头推辞。头须对仆人说:“洗头时低头向水心则反覆,心既反覆,想法就错了,当然我不会被接见了。留在国内的人是替晋侯看守社稷的,随从出亡的人是替晋侯奔走效劳的。无论居者行者,他们的行动都是对的,何必一定认为留在国中的人就是有罪的呢?做为国君而仇视一个普通人,害怕他的人就多了。”仆人把这些告诉给晋侯,晋侯立即召见了他。
狄人把季隗送回晋国,而请求留下她的两个儿子。文公把女儿嫁给赵衰,生了原同、屏括、楼婴。赵姬请求迎接赵盾和他的母亲叔隗。赵衰辞谢不肯。赵姬说:“得到新宠而忘记旧好,还凭什么使用别人?一定迎她回来。”坚决请求,赵衰答应了。回来以后,赵姬认为赵盾有才,坚决向晋侯请求,把赵盾做为嫡子,而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居于赵盾之下。让叔隗为正妻,而自己居于其下。
晋侯赏赐跟从他逃亡的人,介之推不谈论禄位,禄位也没有给他。介之推说:“献公的儿子有九个,现在只有国君在世了。惠公、怀公没有亲近的人,国外国内都厌弃他们。上天不断绝晋祀,晋国必有中兴之主。主持晋国祭祀的人,除了国君还有谁呢?这实在是上天立他为君,而那些跟从他逃亡的人却以为是自己的功劳。这不是在欺骗吗?偷窃别人的财物,还称之为盗贼,更何况贪天之功以为自己的功劳呢?在下的人把罪恶当做正义的行为,在上的人对这种奸诈行为又给予赏赐,上下相互蒙骗,难与他们相处了。”他的母亲说:“你何不也去请求赏赐呢?不求赏赐而死,又抱怨谁呢?”介之推回答说:“既然责怪他们的罪过而又去效法他们,罪过就更大了!况且我已经说了抱怨的话,不能再吃他的俸禄。”他的母亲说:“也让国君知道这件事,怎么样?”介之推回答说:“言语,是人的文饰,我本身即将隐居,哪里用得着文饰?这样做正是企求显达啊!”他的母亲说:“你能这样做吗?我与你一同隐居。”于是隐居而死。晋侯寻找他们没有找到,就把绵上作为介之推的祭田,说:“以此记下我的过错,并且表扬好人。”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寺人披倾险反覆,诚无足道。然持机事告人,危言迫胁,说得毛骨俱悚,人自不得不从之,可谓阉人之雄。”
又:“晋文返国之初,从行诸臣,骈首争功,有市人所不忍为者,而介推独超然众纷之外,孰谓此时而有此人乎!是宜百世之后闻其风者,犹咨嗟叹息不能己也。篇中三提其母,作三样写法,介推之高,其母成之欤!”
清·余诚《古文释义》评“介之推不言禄”一段,“此传直起直收,一似平铺顺叙,毫无结构者,然其实起伏照应,丝丝入扣。神明用法,而绝无用法痕迹,是宇宙间极有数文字,勿谓寥寥数语中不具大观也。”
又:“‘不言禄’三字是一篇纲领,‘禄亦弗及’只带说。‘推田’以下,皆发明不言禄意,但自‘献公之子九人’,至‘难与处矣,,皆以他人言禄作衬,议论滔滔不竭,有一泻千里之势。而自己不言禄意,只于言外见得,其笔趣却又浑如蜻蜓点水一般。‘其母曰’,至‘与女偕隐’,几番问答,便移宫换羽,纯用清峭之笔。几于不多着墨,而不言禄意层层实写得出,又酷类颜鲁公书法,精力直透过纸背数重。前后笔法迥异,正足见谋篇之妙。末用‘以绵上为之田’,紧应‘禄亦弗及’。又用晋侯语暗应‘不言禄,禄亦弗及’。两层周到精密,细心寻绎,当自得之。”
清·冯李骅《左绣》:“此篇叙议兼行格,为明年秦纳重耳张本,却从头至尾历叙一遍,‘遂奔狄’起,‘乃送诸秦’,任看其通篇神气,直注末段。如‘群山万壑赴荆门’,极天下之奇观也。”
又:“历叙诸国,或苦或乐。忽而悲凉,忽而热闹,直作绝妙剧本可。天生妙事,天成妙文,惜无能一为洗发之者。”
又:“第一笔写公子,第二笔便写从者。通篇处处频点公子,即处处陪写从者。最是烘云托月妙法。有时写公子是写公子,有时写从者亦是写公子。若无此,即嫌桔寂耳。”
又:“铺排公子从者,天意人事,大段处不必言。乃往往夹叙许多妇女,及载块、戈逐、观浴、挥盟等琐碎事,极绚烂可爱也。”
又:“篇中有极变处,有极不变处。中间及齐、及曹、及宋、及郑、及楚五段,一样提头。将适齐,独用先透。过卫,只作带点。奔狄、处狄,两番提束,以详其始。乃送诸秦,持着重落以要其终。不变则竟不变,所以令片段分明;要变则又极变,所以令错综尽致,明乎此,可以使千骑云合,可以使一尘不惊矣。”
又:“开手点晋公子,所谓翩翩浊世一佳公子也。蒲城事已见前,此又重提作起,则大学仁亲为宝之旨。从者五人,却重在狐、赵。起手先叙赵衰,而重写子犯。末段子犯自谦,而重写赵衰,首尾照应匀密,直无一字率意安放。”
又:“细思排叙诸国,由卫而秦凡七,虽逐段联络,亦必有大关键存焉。看前半卫、齐、曹三国,以‘卫文公不礼焉’作提,后半郑、楚、秦三国,以‘郑文公亦不礼焉’作提,遥遥相对。中间以宋襄公做个界画。犹恐后人未暇细寻其篇法之精,故意将宋事点得极略。写来恰与九重阊阖旋转于径寸之枢相似,奇绝妙绝。乃如千层万叠,必非信手连片掇拾也。”
又:“此篇亦叙议兼行格。论事则一串,论文则可分而为三为二。而左氏连贯成篇,其结构之妙,世都未之详也。以三截看首段,正月作领,未叙济河事,而中夹子犯一番妙文。中段,二月作领,总叙入晋事,而紧接寺人披一篇妙文。末段,三月作领,议叙定晋事,而类附头须一篇妙文。此事与文相间成章者,以两截看。上截两‘不书’、 ‘不告’相呼应,而中载子犯、公子之言。下截以两求见、两见之相呼应,而中载除逼、定晋之事。上以事包文,下以文包事,此事与文相错成章者。以一串看,则开手子犯知罪同心,便见通篇大旨。而寺人一段,暗应头须一段。明应心字、罪字,字字对照。又恐后人眼光不到,并羁、絏二字,亦索性照出,令首尾结构了然。盖特联作一篇,为晋文继霸以报德修怨一生作用张本。若离而二三之,便不得其作意之所在矣。”
又:“寺人披语,另作一篇妙文读。看其先虚虚总冒一笔,以下前六句答‘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后六句答‘夫祛犹在,女其行乎,尤妙。在中间趁势夹入‘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作转棙,隐隐将吕郤事一提,以为竦动口角,轻妙绝伦。字字尖颖,字字蕴藉,《国策》视此,真伧父矣。”
又:“特标一笔赏从亡者,而所记偏不于赏,而于不赏。又特标一语曰:‘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而当时君之授赏,臣之受赏,许多可议皆在其中。无怪推之极口批驳矣。乃读至中幅,又成不言之言,读至后幅,又成不赏之赏。而结处二语,‘且旌善人’,恰应转‘不言禄’。‘以志吾过’,恰应转‘禄亦弗及’。无意结构,而局法天成。以左氏为化工,谁曰不宜。”
又:“介意已尽于前,求之知之,乃是借其母更作挑剔。此文字波澜,无此即一览而尽矣。世人皆作实事读,恐失作者之意。一部《左传》,皆作如是观。”
清·王源《文章练要·左传评》:“此文精神只在得人,而兼写公子,并及天命。固矣,又妙在处处兼写女子。夫写女子者,岂意又重在女子乎?不过为从者诸人作衬已耳。于是一篇中,时而从者,时而女子,时而天命,时而公子,读者眼光不知所措,而孰知草蛇灰线,一笔不乱耶!”
【总案】 本篇记叙晋公子重耳从出奔、流亡到回国夺取政权的经过。时间既长,故事情节又非常复杂,而作者选材布局却很恰当。文中着重刻画描写了重耳从一个不谙世事,只图享乐的贵公子,逐渐锻炼成长为一个有志气、有计谋、有政治远见的人物。其他从亡诸臣、寺人披、介之推以及几个女性形象,也都写得生动,富有个性。
作者善于记言、代言,通过语言表现人物性格。例如公子别季隗时的对话、居齐时和姜氏的对话、介子推母子间的对话。对于这种记言与代言,作者往往根据人物性格、当时形势,体会人物心情,想象他会说些什么,这样写出来,就会使人物栩栩如生,生动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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