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春①,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②,蔡溃,遂伐楚③。楚子使与师言曰④:“君处北海⑤,寡人处南海⑥,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⑦。不虞君之涉吾地也⑧,何故?”管仲对曰⑨:“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日⑩:‘五侯九伯(11),女实征之(12)。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13):东至于海(14),西至于河(15),南至于穆陵(16),北至于无棣(17)。尔贡包茅不入(18),王祭不共(19),无以缩酒(20),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21),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师进,次于陉(22)。
夏,楚子使屈完如师(23)。师退,次于召陵(24)。齐侯陈诸侯之师,与屈完乘而观之。齐侯曰:“岂不谷是为(25)?先君之好是继。与不谷同好,何如?”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26),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27),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28),汉水以为池(29),虽众,无所用之。”
屈完及诸侯盟。
【注释】 ①四年:指鲁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 ②齐侯:指齐桓公,公元前685年至公元前643年在位,春秋五霸之一。齐属侯爵,故文中称齐侯。 诸侯之师:指鲁、宋、陈、卫、郑等国的军队。 蔡:国名,姬姓,在今河南省汝南上蔡等地。 ③楚:国名,主要地域在今湖北、湖南、安徽一带。 ④楚子:楚成王,楚属子爵,故称楚子。 ⑤北海:即渤海。 ⑥南海:楚境不到南海,这里是强调齐与楚相距甚远。 ⑦唯:句首语气词。 风:放牧。这句的意思是楚与齐相距遥远,放牧的马牛即使走失,也不会跑到对方境内。一说风是雌雄相诱,马牛两种牲畜即使发情相诱也不会跑到一起。 ⑧不虞:不料。 ⑨管仲:名夷吾,字仲,春秋时著名的政治家,辅佐齐桓公成霸业。 ⑩召康公:周成王时太保召公夷,康是谥号。 太公,即姜太公吕尚,齐国的始祖,因辅佐周文王、周武王灭商有功,封于齐。 (11)五侯: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九伯,指九州之长。 五侯九伯,泛指所有的诸侯。 (12)实:句中语气词,表示命令或期望。 征,讨伐。 (13)履:指所践履的地区,即权力可以达到的范围。 (14)海:指黄海、渤海。 (15)河:黄河。 (16)穆陵:齐地名,即今山东省临朐县南的穆陵关。 (17)无棣:齐地名,在今山东省无棣县一带。 (18)包茅:成捆的菁茅。 (19)共:通供,供给。(20)缩酒:渗酒,祭祀时把酒倒在包茅上渗下去,就象神饮了一样。(21)昭王:周昭王,成王的孙子,名瑕,周昭王晚年荒于国政,人民恨他,当他巡行汉水时,故意给他一只用胶粘的船,行至江心,船沉而死。 (22)次:军队驻扎。 陉(xing音形),山名,在今河南省偃城县南。 (23)屈完:楚大夫。 (24)召陵:楚地名,在今河南省偃城县东。 (25)不谷:古代诸侯自称的谦词。谷是粮食,可以养人,因此有善的含义。不谷,犹言不善。 (26)徼(jiao音狡):求。 (27)绥:安抚。 (28)方城;楚山名,在今河南省叶县南。 (29)池:护城河。
【今译】 鲁僖公四年春天,齐桓公统率诸侯的军队侵入蔡国,蔡军溃败,于是又去攻打楚国。楚王派遣使臣到齐军中说:“君王住在北海,寡人住在南海,相距遥远,放牧的马牛即使走失,也不会跑到对方境内。没有料到君王竟跋涉到我国的土地上,这是什么缘故呢?”管仲回答说:“以前召康公命令我们齐国的先君太公说:‘五侯九伯,你都可以征伐他们,以便辅佐周朝王室。’他还给我们先君指定了管辖的范围:东边到大海,西边到黄河,南边到穆陵,北边到无棣。你们应该进贡的包茅不按时送来,不按时供应周王祭祀用的物品,祭祀没有渗酒的东西。寡人为此而来问罪。昭王南巡而没有回去,寡人为此而来责问。”使者回答说:“贡品没有送来,这是寡君的罪过。怎么敢不供给呢?至于昭王南巡为何没有返回,请您到水边去问吧。”齐国的军队向前开进,驻扎在陉地。
夏天,楚王派屈完到齐国军中。齐国军队向后撤退,驻扎在召陵。齐桓公命令诸侯的军队列成战阵,然后和屈完乘一辆战车观看。齐桓公说:“难道是为了我吗?只是为了继承先君的友好关系罢了。你们与我和好,怎么样?”屈完回答说:“承蒙您惠临为敝国的社稷求福,不顾屈辱接纳我们国君,这正是我们国君的愿望。”齐桓公说:“用这么多的军队去打仗,谁能够抵御他们?用这样的军队去攻城,哪座城不能攻克?”屈完回答说:“君王如果用恩德安抚诸侯,谁敢不服?君王若想依仗武力,我们楚国就将以方城山为城墙,以汉水为护城河,您的军队虽然众多,也是没有用的。”屈完和诸侯订立了盟约。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齐桓合八国之师以伐楚,不责楚以僭王猾夏之罪,而顾责以包茅不入、昭王不复。一则为罪甚细,一则与楚无干,何哉?盖齐之内失德而外失义者多矣。我以大恶责之,彼必斥吾之恶以对,其何以服楚而对诸侯乎?故舍其所当责而及其不必责。霸者举动,极有收放,类如此也。篇中写齐处,一味是权谋笼络之态;写楚处忽而巽顺,忽而诙谐,忽而严厉,节节生峰,真词会妙品。”
清·余诚《古文释义》:“经于齐桓此举,有贬有褒,然褒之意多于贬。传以明经,其意当亦犹失经也。但骤读其词,却似主于贬。俗儒不能细加体认,每多痛斥齐桓,其勿乃以词害意,显与经传相刺谬乎!则亦奚以谈文为矣。夫经之贬齐桓者,在一‘遂’字,特讥其专耳。若书‘次陉’、书‘来盟’、书‘台陵’,则褒其以君臣之义,正其有名之师。攘楚而尊周,不战而礼服,以为庶几王者事也。论者动辄訾其骄、病其怯、甚且议其不能以僭王之罪罪楚。鸣呼!‘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三语,楚不已自居臣职乎?而何必屑屑于名号间耶!至所谓骄与怯,则皆与经传意相反,是圣贤之所褒,转即为狂愚之所贬矣。可怪熟甚焉。盖春秋之时,惟知强弱,罔念伦常。齐桓独知尊王,使天下万世共凛千秋名义,而又能以律用师,以礼处楚,此经传所谓褒之也。篇中层层问答,针锋相对,究其深旨,全在无字句处。读者当求诸笔墨之外,方是慧眼慧心;不然拘泥辞章,妄逞臆说,虽立意翻新,适足见其狂愚,君子安得不深恶而痛绝之。论战篇似赞曹刿,实是责鲁;此篇似赞屈完,实是善齐。读者当微会之。”
清·冯李骅《左绣》:“此合两为一章法。上半两问两答,却用分承。下半亦两问两答,却用总承。上则半认半推,下则前恭后倨。都用一开一合笔法。极变化,极整齐,已开后人遥对格法门。见刻本有分作两首者,真不知章法为何物矣。”
又:“上段管仲就理上讲,说得正大,楚子却答得活脱,极有躲闪。下段桓公就势上讲,说得张皇,屈完便答得闲冷,极占便宜。似此词令,皆随机应变,好看煞人。左氏特特对写,以自娱娱我后人也。”
又:“一春一夏,两段各以时令对起,见其久也。各提诸侯之师为眼目,而前后两先君遥遥相对,东海西河,穆陵无棣,方城为城,汉水为池,都两两映衬,并两段为一章,真有璧合珠联之叹。”
清·王源《文章练要·左传评》:“召陵以义胜干戈而不失为玉帛,故作者但叙几段词令,雍容不迫。当年情景如生,读之觉和风袭我衣据也。前面五番问答,针锋相对,如燕语莺歌,声声巧亮。结尾一问一答,忽尔金铁齐鸣,山排岳倒,看他笔阵之妙。”
又:“德绥诸侯,乃齐桓定伯之本。而此举尤切,宜大书特书,却只从屈完口中轻轻带出。着而不着,有镜花水月之妙。总是文无定格,化而裁之,存手变而已。”
【总案】 本篇选自《左传·僖公四年》,题目是后加的。
文中记述的是齐、楚两国之间军事、外交的一场斗争。公元前656年,齐桓公为称霸天下,率领齐、鲁、宋、卫、郑、许、曹、陈等八国军队伐楚,楚国当时也正处于强盛时期,两强相遇,在军事、外交诸方面展开了错综复杂的斗争。
本篇精采处在于善写外交辞令。前段两问两答,对于楚子的责问,管仲自恃强大,假周天子之命,以诸侯霸主自居,言辞强硬。但说到具体理由,又似乎闪烁其词。楚子的回答,一半承认,一半推脱。由于有军事实力做后盾,因而显得从容不迫。后段亦两问两答,对于齐侯愿意和好的表示,屈完随声附合,极为谦恭;对于齐侯威胁的言辞,屈完针锋相对,毫不退让。不卑不亢,有理有节,随机应变,波澜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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