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堂外纪
原文:
张灵①本窭人子,力作自给,而灵生乃有爽气,嗜酒,醉则作狂曰:“日休,小竖子耳,尚能称醉士,我独不能醉耶!”所与游者,吴趋、唐寅最善,寅尝拟游武丘,召灵与俱往,促之,尚卧,寅抵寝所呼曰:“日高舂②矣,睡何为?”灵觉,怒曰:“今者无酒,雅怀殊不启。方入醉乡,又为相搅。”寅曰:“所以来,固欲邀子。”灵喜,加衣起,遂与寅上舟扣舷痛饮,作《野人歌》。会数贾饮于可中亭,且咏诗,因更衣为丐者上,贾与食啖之,灵请续和。时贾所为诗有“苍官”“青士”“扑握”“伊尼”诸词,因以问灵,灵曰:“苍官,松也;青士,竹也;扑握,兔也;伊尼,鹿也。”贾始骇令赓,灵即挥毫不已,凡百绝。抵舟,命童子易维萝阴下,令迹绝。贾使人察之,不见也。皆以为神仙。贾去,复上亭,朱衣金目,作胡人舞形状,殊绝。
初张灵与唐寅俱为郡学生博古相尚适鄞人方志来督学恶古文词察知寅欲中伤之灵挹郁不自遣。寅曰:“子未为所知,何愁之甚?”灵曰:“独不闻龙王欲斩有尾族,虾蟆亦哭乎?”后灵果为所斥罢,或谓之曰:“以子之才,顾不得激致青云,乃重遭显弃,岂无雉经之用,而何以立于世?”灵曰:“昔谢豹③化为虫,行地中,以足覆面作忍耻状。吏灵用子言,亦当如是矣。纵不尔,亦安得更衔凿落耶!”灵临终前三日作诗云:“一枚蝉蜕榻当中,命也难辞付大空。垂死尚思玄墓麓,满山寒雪一林松。”后一日又作诗云:“仿佛飞魂乱哭声,多情于此转多情。欲将众泪浇心火,何日张家再托生?”闻者莫不悲之。
(节选自《尧山堂外纪》)
【注】①张灵:明代画家,与唐寅同时代。②高舂:日影西斜近黄昏时。③谢豹:古代传说中的一种虫子。
译文:
张灵本是穷人子弟,辛劳谋生,但张灵生来就有飒爽超脱的气质,喜欢喝酒,喝醉了便狂放不已地说:“皮日休,这样的小子,还能自称醉士,难道我就不能一醉吗?”他所交游的人中,吴趋、唐伯虎与他最为交好。唐伯虎有一次准备去虎丘游玩,叫张灵和他一起去,他去催张灵时,张灵还在睡觉,唐伯虎到他卧室里叫道:“太阳已经老高了,(你)怎么还睡着呢?”张灵醒了过来,生气地说:“今天没有酒喝,一点灵感也没有。这才刚梦入醉乡,又被你给搅和了。”唐伯虎道:“我这次来,正是要请你(去喝酒)啊。”张灵大喜,穿衣起身,就与唐伯虎一起上船,敲着船舷,痛饮高歌,作了一首《野人歌》。正巧有几个商人在可中亭里饮酒,还吟诗,张灵便换了衣服装作乞丐上前,商人们给他东西吃,张灵便请求给他们的诗作续篇相唱和。当时商人们作的诗中有“苍官”“青士”“扑握”“伊尼”等词,他们便以此来考问张灵,张灵答道:“苍官,是松;青士,是竹;扑握,是兔;伊尼,是鹿。”商人们才大吃一惊,让他续诗,(张灵)当即提笔不停,连写百篇。回到船上后,张灵让童子换了装扮偷偷下船去,让人找不到他的形迹。商人们派人来找他,就找不到人影了。(他们)都觉得这人是神仙之流。商人们离去后,张灵又回到可中亭里,一身红衣,双眼描金,扮作胡人跳舞的样子,风流绝尘。
起初,张灵和唐伯虎都是郡学生员,都崇尚古文,彼此推崇。碰上鄞县人方志到苏州郡学督学,他厌恶古文诗文,了解到唐伯虎好古文,打算中伤陷害他,张灵闷闷不乐,抑郁无法排遣。唐伯虎道:“你还没有被他发现,怎么如此忧愁?”张灵说:“你难道没听说过龙王要斩有尾巴的水族,虾米也痛哭的故事吗?”后来张灵果然也被方志斥责、开除了郡学生员资格。有人对张灵说:“以你的才学,却无法飞黄腾达,如今竟又被弃逐,难道你不去自尽,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吗?”张灵答道:“从前谢豹变成了虫子,在泥土中穿行,遇到人就用前腿遮住脸作出忍受耻辱的样子。我听了你的话,也应该做出这副样子吧。纵然不这样,也哪里还有愉快的心情再饮酒呢!”张灵临终前三天写诗道:“一枚蝉蜕榻当中,命也难辞付太空。垂死尚思玄墓麓,满山寒雪一林松。”第二天又作诗说:“仿佛飞魂乱哭声,多情于此转多情。欲将众泪浇心火,何日张家再托生?”听闻诗句的人们无不为他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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