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有光七八岁时,见长老,则牵衣问先世故事。盖缘幼年失母,居常不自释,于死者恐不得知,于生者恐不得事,实创巨而痛深也。
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末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平时招呼友朋,或费千钱,而岁时荐祭,则计杪忽。俎豆壶觞,鲜或静嘉。诸子诸妇,班行少缀。乃有以戒宾之故,而改将事之期;出庖下之馂,以易新荐之品者,而归氏几于不祀矣。
小子顾瞻庐舍,阅归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独非素节翁之后乎?而何以至于斯!”父母,兄弟吾身也。祖宗,父母之本也。族人,兄弟之分也。不可以不思也。人之生也,方其少,兄弟呱呱怀中,饱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长而有室,则其情已不类矣。比其有子也,则兄弟之相视,已如从兄弟之相视矣。方是时,惟恐夫去之不速,而孰念夫合之难,此天下之势所以日趋于离也。吾爱其子而离其兄,吾之子亦各念其子,则相离之害遂及于吾子,可谓能爱其子耶?
有光每侍家君,岁时从诸父兄弟执觞上寿,见祖父皤然白发,窃自念吾诸父昆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尝不深自伤悼也。然天下之事,坏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自一人始。仁孝之君子能以身率天下之人,而况于骨肉之间乎?古人所以立宗子者,以仁孝之道责之也。宗法废而天下无世家。无世家而孝友之意衰,风俗之薄日甚,有以也。
有光学圣人之道,通于六经之大指。虽居穷守约,不录于有司,而窃观天下之治乱,生民之利病,每有隐忧于心。而视其骨肉,举目动心,将求所以合族者,而始于谱,故吾欲作为归氏之谱,而非徒谱也,求所以为谱者也。
(选自《震川先生集》,有删改)
译文:
我七八岁时,见到家中的长辈,就拉着他的衣服询问先人旧事。大概是因为我幼年时就失去了母亲,平时不能宽解自己,对于死去的人恐怕不能了解他的事迹,对于活着的人恐怕不能成事,实在是受了很大的创伤,内心十分痛苦。
归氏家族到我出生时,一天天地更加衰败。家族历史悠久而最终分离,人口众多但人心离散。从我的祖辈到各位叔父以来,贪婪粗鄙狡诈暴戾的人,常常有很多从家族中出现。大概上百人聚集在一起,竟没有一个知道学习的。大概十个学习的,却没有一个懂得礼义的。亲人贫穷却不知道救济,愚昧迟钝却不知道教育。亲人去世不去相互安慰,有喜事不去相互庆贺;到家只知偏爱自己的妻子儿女,出门就欺骗父母兄弟。平时招待朋友,有时能破费千钱,但是在一年中重要的节日,祭献祖先时,却谋划甚微。祭祀盛食物用的礼器、酒壶酒杯,很少有洁净美好的。家中的男女祭祀时站队都连不成队列。更有甚者,竟然有因为请人观礼的缘故,改变将要举行祭祀的日期;用厨房里吃剩下的残羹剩肴,来替换新供上的祭品,归氏家族几乎到了没有祭祀的境地。
我回去看老宅,阅览了归氏的旧书,慷慨激愤叹息流泪说:“唉,这些人难道不是素节翁的后人吗?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呢!”父母是我们兄弟生命共同的来源。祖宗是我们父母的根本。族人都有兄弟的情分。不能忘记啊。人刚出生,当他们年幼时,兄弟在亲人怀中呱呱哭泣,吃饱了就一起嬉戏,不分彼此。年长有了家室后,那么他们的情感已经不像这样了。等他们有了子女,那么兄弟间相待的情感,已经如同堂兄弟的情感。在这时,只担心兄弟分离的不迅速,哪里还会想着亲人聚集的难处,这也是天下的形势趋向于分离的原因。假如我爱自己的子女却离散了自己的兄弟,我的子女也各自想着自己的子女,那么亲人离散的害处就殃及到我的子女,这能说是爱自己的孩子吗?
我每次侍奉父亲,一年里重要的节日跟着各位叔父、兄弟端着酒杯祝寿,看到祖父须发皆白,暗中想我的各位叔父兄弟,都是始于同一祖父罢了。现在却常常不能同心,未曾不深深独自感伤。然而天下的事,破坏它的人是从一个人开始,成就它的人也是从一个人开始。仁孝的君子能凭自身带领天下的人,更何况骨肉之间呢?古代的人立大宗的嫡子为继承人的原因,就是用仁孝的道理来要求他。调整家族关系的制度废除了,天下就没有门第高贵、世代为官的人家了。没有了世家,那么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情意就衰微了,社会风尚的浮薄就一天比一天厉害,有道理啊。
我学习圣人的道理,通晓儒家六经的大概旨意。虽然我过着贫困简朴的生活,不被官府录用,但私下观察天下治乱,老百姓休养生息的利弊,常在内心有所忧虑。我看看自己的亲人,内心有所触动,打算寻求用来使族人凝聚的办法,而族人凝聚开始于家谱,所以我想要写归氏的家谱,不仅仅是记载,更是用来寻求写家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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