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雍里先生少为南都吏曹,历官两司,职务清简,惟以诗文自娱。平居,言若不能出口,或以不知时务疑之。及考其莅官所至,必以经世为心,殆非碌碌者。嗟夫!天下之俗,其敝久矣。士大夫以媕婀①雷同,无所可否,为识时达变。其间稍自激励,欲举其职事,世共訾笑之,则先生之见谓不知时务也固宜。予读其应诏陈言,所论天下事,是时天子厉志中兴之治,中官②镇守历世相承不可除之害,竟从罢去。昔人所谓文帝之于贾生所陈略见施行矣当强仕之年进位牧伯为外台之极品亦不为不遇而遂投劾以归。
家居十余年,闭门读书,恂恂如儒生。考求六经、孔孟之旨,潜心大业,凡所著述,多儒先之所未究。至自谓甫弱冠入仕,不能讲明实学,区区徒取魏、晋诗人之余,摹拟锻炼以为工。少年精力,耗于无用之地,深自追悔,往往见于文字中,不一而足。暇日以其所为文,名之曰《疣赘录》。予得而论序之。
以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为文,其言适与道称,谓之曰:其旨远,其辞文,曲而中,肆而隐,是虽累千万言,皆非所谓出乎形,而多方骈枝于五脏之情者也。故文非圣人之所能废也。虽然,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夫道胜,则文不期少而自少;道不胜,则文不期多而自多。溢于文,非道之赘哉?於是以知先生之所以日进者,吾不能测矣。录凡若干卷,自举进士至谢事家居之作皆在焉。然存者不能什一,犹自以为疣赘云。
(选自归有光《雍里先生文集序》)
[注释] ①媕婀(ān ē):指依违阿曲,毫无主见。②中官:宦官。
译文:
雍里先生(顾梦圭)年轻时就担任了南京吏部的属官,又先后历任两司官职,官务清闲事简,就用写诗文的方式自娱。平素,言语不多,好像给人不善言辞的印象,有人就疑心他不懂当世大事。等查考他做官时所承当的各种职务时,了解到他在职时妯定把治理之事放在心上,恐怕不是人们认为的平庸无能之辈。哎呀!天下的风气,它的流弊可谓久矣。士大夫们把依违阿曲,毫无主见,没有什么可指责,当作是“认清时势,通达权变”的表现。其中如果有人稍稍自我激发,将本职事务干得好些。世人就都讥笑他。(这样看的话,)那么先生被称作“不懂当世大事”本来是适合的。我读过他应帝王之命陈述意见的文章,所议论的都是天下大事。当时,天子激励意志力求达到国家振兴的治理追求,国家制度中有派宦官到各处监护军队的做法,历代以来连续相承,这种不可免去的弊端,最终也依允他的建议而施行了免去的措施。前人所说的文帝对贾生的恩遇,也就是所陈疏的建议大体能被施行。正当他四十盛年的时候,升为州郡的长官,是州郡长官中的最高级别,也不能说是没有得到君王的信任。但最终辞官而归。
在家居住十来年,闭门读书,诚实恭敬,如书生一样守礼制。探求查证《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的思想和孔孟之道。潜心于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的政治思想。凡是有所著述,大多是前辈的儒家学者所没有探究过的。他说自己当初刚刚弱冠之年就进入仕途当官,不能讲解阐发切实有用的学问,只是局限于取用魏晋诗人古体诗的形式,模拟并加以雕饰而以为工巧。年轻时的精力,都消耗浪费在没有实际用途的地方,现在深深地感到后悔,这种悔意也常常表现在文字之间,同样的情况还有很多,不能一一列举完。在空闲的时候他把所写的文章编成集子,取名为《疣赘录》。我于是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他写了这篇序。
我认为文章是道的表现形式。道表现在外,就成为文章,文章的言语表达应该归于道统.《易-系辞下》说,它的用意是深远的,它的辞语是有文采的,它的话曲折而中肯,它讲的事直而含蓄。那么,这样即使累积千万字,都不能说是多余无用的,而且要用多种手段使似乎多余的情感都传达出来。所以,文章不是圣人所能够偏废的。孔子说:“天下有道,政治清明,那么人们就会依礼而行,外余有美好,犹如树干之外更有枝叶;天下无道,政治黑暗,人们不守礼法,行为不诚实,但言辞虚美,如树干之外更有枝叶。”同样地,如果道胜,那么文辞就会不期望它少,但是会自己很少;道不胜,那么文辞不期望它多,但是还会自己很多.虚美不实之文泛滥,不是因为道的赘余吗?从这就知道先生日有所进的原因了,但我不能妄自揣度。集子所录入的文章总共有若干卷,从先生中进士到辞官回家之后的作品都在集子里了。然而这里所保留的文章不到他所创作文章的十分之一,先生还自己认为是多余无用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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