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书佣胡贸,龙游人,父兄故书贾。贸少乏资,不能贾,而以善锥①书往来诸书肆及士人家。
余不自揆,尝取《左氏》、历代诸史及诸子大家文字,所谓汗牛充栋者,稍删次之,以从简约。既披阅点窜②竟,则以付贸,使裁焉。始或篇而离之,或句而离之,甚者或字而离之。其既也,篇而联之,句而联之,又字而联之。或联而复离,离而复联。错综经纬③,要于各归其类而止。盖其事甚淆且碎,非特他书佣往往束手,虽士人细心读书者,亦不能为此。贸于文义不甚解晓,而独能为此,盖其天窍使然。余之于书,能及古人蚕丝牛毛④之万一,而贸所为,则蚕丝牛毛事也。
贸平生无他嗜好,而独好酒。佣书所得,钱无少多,皆尽于酒。所佣书家,不问佣钱,必问:“酒能厌否?”贸无妻与子,佣书数十年,居身无一垄之瓦,一醉之外,皆不复知也。其颛⑤若此,宜其天窍⑥之亦有所发也。
予年近五十,兀兀如病僧,益知捐书之乐,视向所谓披阅点窜若雠我者。盖始以为甘而味之者也甚深,则觉其苦而绝之也必过,其势然也。余既不复有所披阅点窜,贸虽尚以佣书糊口诸士人家,而其精技亦虚闲而无所用。然则古所谓不能自为才者,岂独士之遇世然哉!此余与贸之相与,始终可以莞然而一笑者也。予既不复有披阅点窜,世事又已一切无所与,则置二杉棺以待长休。贸无妻与子,无一钱之畜,死而有棺无棺不可知。念其为我从事久也,亦以一棺畀之,而书此以为之券云。呜呼,百余年后,其或行于世,而又或偶有好之者,慨然追论其故所删次之人,则余之勤因以不没,而贸乃无以自见,是余专贸之功也。余之书此,亦以还功于贸也。虽然,余既以披阅点窜为雠,而岂欲后人又以披阅点窜知余也哉。
【注】①锥书:连缀编排。②点窜:修整字句;润饰。③错综经纬:纵横交错,规划结构。④蚕丝牛毛:喻多而细密。⑤颛:同“专”。⑥天窍:天生的悟性。
译文:
书佣胡贸,龙游人,他的父亲和哥哥以前都是书商。胡贸年轻时缺少资金,不能做书生意,而凭借擅长联缀编排书籍的(手艺)往来于各个书店和读书人家(谋生)。
我自不量力,曾经把《左传》和历代各种史书以及著名文学家汗牛充栋的作品,稍加删削编排,来追求文字简略。展卷阅读修改完毕,就把底稿交给胡贸,让他裁定。最初,他将有些文章一篇一篇拆开,有些文章中的文句一句一句拆开,甚至将有些文句中的字一字一字拆开。拆分完后,又一篇篇重新联接起来,一句句重新联接起来,一字字重新联接起来。有时候,联接好了又重新拆开,拆开后再重新联接。纵横交错,规划结构,总之要让所有的文章各归其类而已。这样的工作很杂乱很琐碎,不只是其他的书佣常常无从下手,即使是那些心思细密读书的士人,也不能做这样的工作。胡贸对于文章的内容不很理解通晓,却独能做这种删削编排的工作,大概是他天生的悟性使他能够这样吧。我对于书(所做之事)比不上古人用心细密的万分之一,而胡贸所做的事,就是一件用心细密的事。
胡贸平时没有其他的嗜好,单单嗜好喝酒。佣书所得的报酬,不论多少,全部用在喝酒上。对雇佣他的书家,不问佣金是多少,但一定会问:“酒能喝足吗?”胡贸没有妻子儿女,为人佣书几十年,没有一间房可以安身,除了喜欢喝酒,他事一概不过问。他处事如此专一,很适合他天生悟性的开发。
我年近五十,痴痴呆呆像个病僧,更懂得放下一切书不读的快乐,检视向来所做的披阅点纂的书籍,就像看到仇敌一样。大概当年认为甘甜而体味很深的事,到了后来就觉得痛苦而断绝它也必然更决绝,情势上一定是这样。我已经不再做点纂的工作,胡贸虽然还以佣书为业谋食于诸士家中,但他精湛的技艺也虚闲而无所用。这样看来,古人所说的不能自己成才的情况,难道仅仅只是士人不遭遇时世才会如此吗!这恰恰是我和胡贸相交始终可以莞尔一笑的原因。不再有披阅点纂之事,又不再参与一切世事,就置办二具杉木棺材等待大限的到来。胡贸没有妻子儿女,没有一文钱的积存,死后有没有棺材也不可知。想到他为我做事很长时间,也把一具棺材赐予他,且写下这篇记作为凭证。
唉,百年之后,那些书或许还在世上流行,又或许偶然有喜爱这些书的人,感慨这些书进而追念那过去删削编排这书的人,那么我的勤劳固然因此而不被埋没,胡贸却没有办法表现自己,这样我就独占了胡贸的功劳。我写这篇记,也是借此把胡贸的功劳还给他。虽然这样,既然我已经把披阅点纂作为仇敌,又怎么会想让后人因为披阅点纂而了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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