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成而不倾,败而不亡,存乎其量之所持而已,智非所及也。量者心之体,智者心之用。用者用其体,体不定,则用不足以行;体不定而用或有所当,惟其机也。机者发而可中,而不足以持久,虽成必败,苟败必亡。故曰非智所及也。项羽、李存勖战而必胜,犯大敌而不挠,非徒其勇也,知机之捷亦智矣,卒以倾亡者,岂智之遽穷乎?智则未有不穷者也。
项羽不足以持败,一摧垓下,遂愤恚失守而自刭,量不足以胜之也。藉令戢悻悻之怒,渡江东以为后图,韩、彭、英布非不可移易而必忠于汉者,收余众,间群雄,更起而角死力,汉亦疲矣。而羽不能者,量止于一胜之威,败出于意外而弗能自固也。李嗣源定入汴之策,既灭朱友贞,一入汴而以头触嗣源曰:“天下与尔共之。”卒为嗣源所迫,身死国灭,量不足以受之也。藉令忍沾沾之喜,以从容论功而行赏,人且喻于君臣之义,虽有大勋,亦分谊所当尽,嗣源虽挟不轨之心,无有为之效命者,自敛雄心以俯听。而存勖不能者,量尽于争战之中,胜出于意外而弗能自抑也。
汉高一败彭城,再败荥阳,跳身孤走,而神不为怵,故项羽终屈其难折之锋。宋祖端居汴京,曹彬为下江南,收六十余年割据不服数千里之疆土,而不轻授以使相,故功臣终安臣节而天下定。成大业者,在量而不在智,明矣。量者,定体于恒者也。体定于百年之长虑,而后机不失于俄顷。忧喜变迁,须臾不制,转念知非,而势已成乎莫挽,唯定体之不立故也。败则唯死而已,胜则骄淫侈靡,无所汔止,羽、存勖之以倾败终也,决于此耳。
生之与死,成之与败,皆理势之必有,相为圜转而不可测者也。既以身任天下,则死之与败,非意外之凶危;生之与成,抑固然之筹画。生而知其或死,则死而知其固可以生;败而知有可成,则成而抑思其且可以败。生死死生,成败败成,流转于时势,而皆有量以受之,如丸善走,不能踰越于盘中。其不动也如山,其决机也如水,此所谓守气也。气守而心不动,乃以得百里之地而观诸侯、有天下,传世长久而不危。岂徒介然之勇,再鼓而衰,不足恃哉?智足以制胜,而俄顷之间,大忧大喜之所乘,声音笑貌传其摇荡无主之衷,倾败即成乎莫挽。豪杰之与凡民,其大辨也在此夫!
(取材于清·王夫之《读通鉴论》)
注释:【1】李存勖:后唐开国皇帝。
译文:
成功后不会倾覆,失败后不至灭亡,(关键)在于自己所拥有的气量罢了,(仅凭)才智是不能达到的。气量是心的内在根本,才智是心的外在表象。外在表象是表现内在根本的,内在根本不稳定,那么外在表象就不能发挥作用;内在根本不稳定而外在表象有时能发挥作用,只是(赶上)那(恰当的)时机罢了。(恰当的)时机产生时可能会成功,却不能够维持长久,即使(一时)成功了(最终也)一定会失败,如果失败了(最终就)一定会灭亡。所以说不是(仅凭)才智能达到的。项羽、李存勖作战一定会胜利,面对强劲的敌人不屈服,不仅是(凭借)他们的勇猛,(他们能)把握战机的迅捷也算是(有)才智了,最终(却还是)倾覆灭亡的原因,难道是(他们的)才智很快用尽了吗?才智是没有用不尽的。
项羽不能承受战败,刚一(在)垓下战败,就悔恨发怒不能自持而自刎,(他的)气量不能承受战败。假如让(他)克制住愤愤的怒气,渡去江东再做之后的打算,韩信、彭越、英布并不是不能改节而非要效忠刘邦的人,(项羽若能)收拾残部,离间群雄,重新振作(与刘邦)拼命较量,(那么)刘邦也会疲于应战的。但项羽不能(这样做)的原因,是(他的)气量仅限于(容纳)全胜的威风,(一旦)意外战败就不能坚定自信了。项羽可以享受胜利却不能承受战败,所以(一旦)战败就必然灭亡。李存勖可以忍受战败却不能把握胜利,所以(一旦)战胜就一定会倾覆,是(与项羽)一样(的道理)。李嗣源制定攻入汴京的计策,打败了朱友贞之后,(李存勖)一进入汴京就用头碰着李嗣源(的头)说:“天下(我)与你共同分享。”最终(李存勖)被李嗣源(造反)逼迫,自己被杀、国家灭亡(的原因),是(他的)气量不能承受胜利。假如让(他)控制住得意洋洋的喜悦,冷静地按照功劳给予奖赏,(手下的)人就会明白君臣间合宜的行为道德,即使有大功,也是(臣子)分内应当尽的(职责),李嗣源虽然怀有叛乱的图谋,没有替他尽心做事的人,(他)自然会收敛野心,俯首听命。但李存勖不能(这样做)的原因,是(他的)气量仅限于(容纳)打仗,(一旦)意外获胜就不能自我克制了。
汉高祖第一次(在)彭城战败,第二次(在)荥阳战败,独自逃跑,但是精神意志没有被摧毁,所以项羽难以挫败的锋芒最终(也)屈服(了)。宋太祖稳居汴京,曹彬替(他)攻下江南,收复了分裂对抗六十多年的方圆几千里的疆土,(宋太祖)却不轻易地把宰相的高位授予(曹彬),所以功臣始终谨守臣子的礼度,天下安定。成就大业的人,(关键)在于气量不在于才智,(这道理)是很明显的了。气量是让内在根本持久的(要素)。内在根本是从长远考虑来确定的,(这样)之后(就)不会因一时(的顺利与挫折而)失去时机。(如果)忧虑欢喜的变化,迅速短暂不受控制,转念间就意识到了错误,但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就是稳定的内在根本没有确立的缘故。战败了就一死了之,胜利了就骄纵奢侈,不能完成(大业),项羽、李存勖最终倾覆失败,就是这个(原因)决定的啊。
生存与死亡,成功与失败,都是事物发展过程中必然出现的,是相互转化不能预测的。(如果)自己担当起了天下的重任,那么死亡和失败,(就)不是意料之外的凶险;生存与成功,也是本来就料想到了的。活着时明白自己有死的可能,那么面临死亡时也会明白自己有能活下来的机会;失败时明白有能成功的机会,那么成功时也会考虑到自己将有可能会失败。生存死亡死亡生存,成功失败失败成功,随着当前的形势相互转化,都有气量来承受它们,就像小圆球善于滑动,(却)不可能从盘子中越出。坚定不动像山一样(稳固),随机应变像水一样(灵活),这就是保持气量。保持气量内心就坚定了,就能得方圆百里的土地(成为君主),接见(来朝见的)诸侯、拥有天下,长久流传后世而没有危险。哪里是(那种)仅仅(凭)简单鲁莽的勇气(赢得一次成功),第二次就不行了,不值得依赖的(人)呢?(那种人)才智足够用来取得胜利,但是在很短时间内,极度忧喜的情绪剧烈变化,声音表情传递出起伏不坚定的内心,倾覆失败就会马上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豪杰与凡人,他们最根本的区别就在这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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