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零陵法曹厅事之前,逾街不十步,有竹林焉。美秀而茂,予甚爱之。欲不问主人而观者屡矣,辄不果。或曰:“此地所谓美秀而茂者,非谓有美竹之谓也,有良士之谓也。”予闻之,喜且疑。竹之爱,士之得,天下孰不喜也,独予乎哉?然予宦游于此几年矣,其人士不尽识也,而其良者独不尽识乎?予欲不疑而不得也。
今年春二月四日,代者?①将至,避正堂以出,假屋以居,得之,盖竹林之前之斋舍也。主人来见,唐其姓,德明其字。日与之语,于是乎喜与前日同,而疑与前日异。其为人,庄静而端直,非有闻于道,其学能尔乎!有士如此,而予也居久而识之,斯谁之过也?以其耳目之所及,而遂以为无不及,予之过,独失士也欤哉!
德明迨暇,与予登其竹后之一斋。不下万竹,顾而乐之,笑谓德明曰:“此非所谓‘抗节玉立’者耶?”因以“玉立”名之。而遂言曰:“世言无知者,必曰‘草木’;今语人曰‘汝草木也’,则勃然而不悦。此竹也,所谓草木也非耶?然其生,则草木也;其德,则非草木也。不为雨露而欣,不为霜雪而悲,非以其有立故耶?世之君子,孰不曰:‘我有立也,我能临大事而不动,我能遇大难而不变。’然视其步武而徐数之,小利不能不趋,小害不能不逋。问之,则曰:‘小节不足立也,我将待其大者焉!’其人则不愧也,而草木不为之愧乎?”?德明负其有,深藏而不市,遇朋友有过,面折之,退无一言。平居奋然有愤世嫉邪之心,其所立莫量也。
吾既观竹,夜归,顾谓德明曰:“后有登斯斋者,为我问曰,人观竹耶?竹观人耶?”隆兴元年,庐陵杨万里记。
【注】①代者:指接替杨万里职务的官员,当时杨万里在零陵任期已满,正在等下一任官员来交接。
译文:
在零陵法曹官署的门前,穿过街道不到十步远,有一片竹林,长得秀美茂盛,我很喜欢这片竹林。我多次想不过问主人就径直去参观,却一直未能成行。有人说:“此处所说的秀美茂盛,不是指茂美的竹子,而是指贤良之士。”我听了之后,又是欣喜又是疑惑。有修竹可喜欢,有良士可结交,普天之下有谁不欣喜若狂,难道只有我吗?然而我在此地为官已有多年,对其间一般的名士不敢说都认识,但对其中的佼佼者难道还没认全吗?我对竹林主人的疑惑一直没消除。
今年春的二月四日,接替我职务的官员即将到零陵,我要让出衙署,只好暂借房子来住,借到一间,就是那片竹林前面的一间房舍。主人赶来见面,此人姓唐,字德明。每天与他交谈,于是与他结交的欣喜与前些时候相同,只是又有了新的疑虑。唐德明为人,庄重沉静而正直不阿,如果不是深明正道常理,唐德明的学识能这样深厚吗!身边有这样的有德之士,而我却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结识他,这是谁的过错呢?完全凭据自己的耳闻目见来识人,就自以为没有不认识的,这是我的错啊,我差点失去了结交有德之士的机会!
唐德明等到有空闲,与我登上那竹林后面的一间屋子。竹子不下万根,环顾四周,心里十分高兴,笑着对唐德明说:“这些竹子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抗节玉立(坚贞不屈,操守坚定)’吗?”因此以“玉立”来命名。我接着说道:“世人说别人不明事理,必定说‘你就是一根草木’;现在对人说‘你真是一根草木’,对方就会勃然大怒。这些竹子,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草木吗?然而竹子生长着,其形态是草木;它的精神品德,却不是草木。不因为雨露滋润而欢欣,不因为霜雪摧残而悲伤,这难道不是因为竹子能坚守节操的缘故吗?世上的所谓君子,哪个不是自诩:‘我能坚守节操,我能临大事而不动,我能遇大难而不变。’然而观察他的言行举止总是从容算计着,蝇头小利是一定要追求的,哪怕是一点点危险也要躲开。责问他,还大言不惭地说:‘小的节操不值得坚守,我将等到有大的节操再来坚守!’这些人真是毫无羞愧之心,而那些具有竹子般品格的真正的君子难道不替他们羞愧吗?”
唐德明拥有满腹才学,却深藏不露,从不炫耀,遇到朋友有过错时,就当面指责,回来后就再不议论别人。平时总是愤恨社会不公,憎恶世人邪曲,他的高尚节操真是不可限量啊。
我观赏完竹林后,天已黑了,准备回房,回头对唐德明说:“如果再有登上这屋子的人,替我问一问,是以人观照竹子呢?还是以竹子观照人呢?”隆兴元年,庐陵杨万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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