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
阳光一曲水东流,灯火旌阳一钓舟。
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
抒写离别之情,是诗中常见的题材,只不过是抒发的形式不同,有人直抒胸臆,有人寄情山水。黄庭坚这首《夜发分宁寄杜涧叟》就是将离家时的千万种别情寄予山水风月之中,含蓄蕴藉地写出了自己的满腹愁绪。
“分宁”,即今江西修水县,是黄庭坚的家乡。这一年(1083),诗人由太和县移监德州德平镇,十二月离太和,次年夏秋到任。途中,诗人曾回到分宁老家,离家时作了这首绝句寄给老朋友杜槃(涧叟是杜槃的字)。
就要离别了,周身似乎还带有几天来家乡父老那暖意温情的余热。一曲送别的阳关曲,更加重了叠叠离情。诗人要走的水路是经分宁东流入鄱阳湖的修水; 起航的地点是“旌阳”。“旌阳”: 山名,“在分宁县东一里,旌阳许君曾游,故以为名”(《寰宇记》)。开头两句诗,“阳关”,为送别之曲,点明了离别之意;“水东流”,说明了诗人的去向;“灯火”,扣题中 “夜发”二字,点明离别时间;“旌阳”,写出离家登舟的地点,并与诗题中的“分宁”相关合;“一钓舟”,说明大江中孤帆远去,具有天涯飘泊之感。两句诗,五个意象,组成了一幅流动的画面: 在哀怨伤感、令人断肠的送别曲中,诗人登上了征帆,泪眼相别,挥手远去。夜幕之下,暮霭苍茫,两岸灯火,闪烁不定。大江上,孤帆波影,缓缓东行。此时,一叶钓舟中的夜行人,又是何等的惆怅难堪!
别了,走了,“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看来诗人倒还旷达,饯别的时候,他只是象平常那样醉饮,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两样,只有那清风明月带有更多的情感,好象在替离人发愁似的,显得格外的凄凉清冷。这第三句出语淡泊,不说别时借酒浇愁,而说自己“如常日醉”,无所动情,表现出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样子。在这里,诗人貌似旷达,实是无可奈何的揪心之语,“只如常日”掩盖下的深层心理,是更为悲怆的、更为哀怨的离别之苦。表面的无所谓,只不过是做给亲人看的,他在另一首诗中曾说: “近别几日客愁生,固知远别难为情” (《寄家》)。看来他并不是无所谓,而是更重离情,离别时更显得悲愁,但他却将这种悲愁推给了“满川风月”。在诗人感觉中,修水汩汩,晚风习习,明月悠悠,是它们在替人发愁。在这里,诗人实际上是采取了一种移情的手法,就是将人的主观感情赋予客观物体上。究其原委,还是人在愁,只有在愁人的眼中,才会有“愁风”、“愁月”,这就是艺术上的“物因情变”。
金代王若虚在《滹南诗话》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山谷《题阳关图》云: ‘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夫人有意而物无情,固是矣。然《夜发分宁》云: ‘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此复何理也?”这真是艺术门外汉的妄语。物之有情与无情,存乎诗人一念之中。黄庭坚眼中替人悲愁的风月,正是人情化了的自然,是诗人用无情之物的有情来渲染人的多情,给人以“物尚如此,人何以堪”的感觉,使感情更为含蓄和深沉。实际上,不但这种描写艺术不是黄庭坚的独创,就是这种句法,也是前人多次运用的。唐代诗人张谓在《送人使河源》中写道:“长路关山何日尽,满堂丝竹为君愁。”杜牧在《赠别二首》(其二)则云: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宋代王安石在《陇东西二首》(其一)中也说: “只有月明西海上,伴人征戍替人愁。”都是将无情的丝竹、蜡烛、明月等赋予人的感情,写成有情之物,来渲染诗人更为深沉的感情,只不过是黄庭坚写得更别具一格罢了。他采取抑扬的手法,将人与物放在鲜明的对比度上进行描写,一个如常日醉,一个满川皆愁; 一个旷达且无所谓,一个焦恼而替人愁。这样就增强了离愁的浓度,不但填满了诗人的心里,而且感动了风月,充斥整个天地。如此笔法,不但合情合理,而且更加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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