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唐代有一大批边塞诗人。——更往早推,北朝乐府中就已出现了不少描写塞上风光的诗歌,只是到唐代,边塞诗才蔚然成为一个诗派——这些诗人大抵是从征的文人,身份不外是幕僚或高级将领的宾客之类。他们所描绘的,大都是大漠的壮美,北地的酷寒,元戎的武功,戍卒的艰辛;或以思妇的春闺梦断,来映带征夫的久役思归,如此等等。唐代的诗人中,除了严武、韦皋、高骈等是拥有兵权的封疆大吏但都并非驻节朔北外,似乎没有一个是出征塞上的将帅而又兼以诗文名世的人。这些边塞诗人不曾身负御敌守土的重任,行动上相对说来是比较自由的。既然去留不很受羁绊,没有久戍难归的职责上的限制,因此对欲归无计的莫可奈何的心情,也不大会有切肤之痛的感受。然而,北宋的范仲淹却是镇边的主帅,身系疆土安危之重,不能轻易卸职。所以他的久戍边塞的沉抑的思乡之情,不仅是对从征将士的关怀,亦且是从心底发出来的自身的实感。白发将军自己的怀乡病,使他格外能体会万里家山的征夫之泪的酸涩。他怅望衡阳雁去,却不得不因燕然未勒,以浊酒一杯,排遣塞下孤城、长烟落日的肃杀之秋。这样的感兴,使他的词里充满着他自己。
这首词上片的一、二、四、五句诉之于视觉的,是他自己眼中所见;剩下的一句和下片的“羌管悠悠”诉之于听觉的,则是他自己耳中所闻。其余各句,便是他的所感、所思、所为之困惑并因此而承担的身心的劳瘁。如果词人不把“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自己投入他的吟咏,作品就不会有这样感染人的魅力。
虽然写景抒怀的句子占了这首词的十分之八的数量,但这首词的灵魂,那引起乡愁的酵母和催化剂,却是作者所描绘出来的音响,即塞下所特有的“边声”。上片是以号角为主旋律的塞下秋声,下片又主题重现似地吹出了令人不寐的悠悠羌管。这边声弥漫着,弥漫着,把去雁、千嶂、长烟、落日、孤城,统统染上了特异的塞下秋景的色彩,连那杯浊酒里也投入了秋的影子。
秋,将带来岁暮,在边地,是愁人的。
这以声音拨动边愁、感发怀乡病的抒情手段,该是有来历的吧。这不能不让人记起唐人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这首有名的七绝: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一吟味,那意境,那芦管,那霜,那正是座落在宋代西夏(今宁夏自治区)的回乐峰,岂不都若显若隐地浮动在范仲淹的这首词里,从而令人不无理由地觉得也浮动在他写这首词时的心头吗?
但范仲淹不是对前人的模拟,而是创造,是诗人灵感的进发。作家的艺术表现,源于他的艺术认识;而艺术认识,则包括了他的全部生活经历、习惯、性格、情操、素养和思想。易言之,他的全生命。所谓灵感,是不会从作家的艺术认识之外奇迹般地飞来的。灵感,无非就是在创作实践中,一些蕴蓄在作家艺术认识中的信息,在适当的精神状态下,通过某种感兴的触媒,不期然而然地跃入了他的艺术构思;于是,或使他突然文思泉涌,或使他很敏捷地获得了表现他的意象的最精当的形式。他并不故意去效法前人,但他的艺术认识中既然包含着由素养得来的前人的成功经验,自然会自觉或无意识地运化到他的创作之中。前人的经验已为他的生活所统御,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凝合在他独有的个性、他的风格之中了。
李益这首诗,不知怎么总有点衰飒味;而范仲淹这首词,调子虽也有些苍凉,但它分明也透出了壮迈的声音。正象白辽士的《幻想交响曲》,虽然带有颓放味的沉郁,但在该曲的慢板部分和如歌的行板的若干乐节中,仍然令人听到沉毅的、不屈于命运的激昂的声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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