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如新,新恨了,又重新。看天上多少浮云②? 江南好景,落花时节又逢君③。夜来风雨④,春归似欲留人。
尊如海,人如玉,诗如锦,笔如神。更能几字尽殷勤。江天日暮,何时重与细论文⑤? 绿杨荫里,听 《阳关》,门掩黄昏⑥。
杜叔高是一位博学多识,“长于楚辞” (辛弃疾 《婆罗门引》 (落花时节) 的年轻诗人。孝宗淳熙十六年 (1189) ,辛弃疾五十岁,在上饶家居。是年,杜叔高专程从家乡金华至上饶探访辛弃疾。尽管年辈差距颇大,但辛弃疾读了杜叔高的诗,非常赞赏,评价为: “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在“南共北,正分裂”的时代,像杜叔高这样的人才本应得到重用。但 “自昔佳人多薄命” (均见辛弃疾 《贺新郎·细把君诗说》),杜叔高却被埋没不能一展其志。过了十一年,辛弃疾六十一岁家居铅山县期思市瓜山下时,杜叔高又以布衣之身访问了长辈词人辛弃疾。临别,辛弃疾写了 《上西平》 词以为赠。
“恨如新”三句,直抒胸臆而起,很不平凡。九字中,两 “恨”字,三“新”字,反复缠绵,将心中长期积压的 “恨”,一古脑儿倒出,痛快。接着笔锋一转,“看天上多少浮云”,既绘出眼前之景,又暗用古典抒情。“何泛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 (宋玉《九辩》) 王逸注: “浮云行则蔽月之光,谗佞进则忠良壅也。”辛弃疾生活在 “谗邪害公正,浮云蔽白日” (孔融《临终诗》 ) 的时代,贪官“残民害物”,他本人“不为世人所容” (辛弃疾
《论盗贼札子》 ) ,遭监察御史王蔺诬劾而罢官家居,年轻有为的一代如杜叔高辈,也不能一展身手,为世所用。“浮云”遮天,不仅写出暮春天气的特点,而且也形象地绘出朝政的昏暗。言简意丰。“江南”二句,用杜甫 《江南逢李龟年》 事,把写景、叙事、抒情血肉相连地组成一个机体。杜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深刻地表现了“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 (浦起龙 《读杜心解》 引黄生语) 。辛弃疾以杜诗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亦典亦己,亦眼前“江南草长,群莺乱飞” (丘迟 《与陈伯之书》 ) ,万紫千红,落英缤纷之实景,亦胸中南北分裂、国土沦丧、小人得势、才士不遇的激愤之情。虽用典,而一如己出,可谓出神入化。“夜来”二句,上承“浮云”,进一层写出时令季节的特点: 春雨绵绵,归结到“人不留客,天留客”之意,婉转含蓄地表达了欲挽留杜叔高而不忍其遽别之情。
过片,“尊如海,人如玉,诗如锦,笔如神”四句,以排山倒海之笔,盛赞叔高之人品才华,并表明饯别酒宴之隆重,器重叔高之意隐然言外。叔高之诗词,今已不存,我们已无从窥见。然从其同时代人文集中,尚可获知点滴消息。叶适 《赠杜幼高 (叔高弟) 》 诗谓: “杜子五兄弟,词林俱上头。” “奇崛令谁赏,羁栖浪自愁。”对杜氏五高之文评价既高,且又流露出为其兄弟怀才不遇深鸣不平之慨。陈亮在《复杜仲高 (叔高之兄) 书》 中盛赞“叔高之诗,如干戈森立,有吞虎食牛之气; 而左右发春妍以辉映其间”,“可谓一时之豪。”足见辛弃疾对杜叔高这位晚辈诗人的器重、赞许,绝非应酬文字,而是出自肺腑。就叔高而言,亦当之无愧。唯斯人之才如此而久不见用,老词人辛弃疾之“恨如新,新恨了,又重新”的愤慨之情,也就只能绵绵不断而常“新”了。
“夜来风雨”虽“似欲留人” ,然杜叔高毕竟要辞去。“几字”诗词的送别之言,又如何能将蕴藏于胸的“殷勤”之意全部抒发出来! 今后,“江天”胜景长在,日出“日暮”不已,究竟“何时重与细论文”?杜甫《春日忆李白》有“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辛弃疾化而用之,表达了对杜叔高殷切期待的情谊。值得注意的是“细论文”三字,虽为杜诗成语,然辛弃疾却赋予了新义。“论文”,即论诗。六朝以来,通谓诗为文。这里,“文”除含有诗词义外,当亦含有政义。辛弃疾在带湖、瓢泉隐居时,多次与友人陈亮谈论诗文、时政,二人志同道合,至今可见诸文字。可惜的是,杜叔高的文翰今已不存。但从现存辛弃疾写与杜的八首词及陈亮、叶适的点滴记载看,辛、杜除文字之交外,尚有着对时政、国事的一致见解。在《婆罗门引》 (别杜叔高)词中,辛弃疾写道: “落花时节,杜鹃声里送君归。未消文字湘累,只怕蛟龙云雨,后会渺难期。更何人念我,老大伤悲? 已而已而。算此意,只君知。”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彼此了解、志同道合基础上的。叔高走后,词人辛弃疾只好“绿杨荫里,听《阳关》 门掩黄昏”。以设想之景、将然之事作结,无限寂寞之情,殷勤怀念之意,俱现毫端。《阳关》 ,歌曲名。王维 《渭城曲》 :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里,再次以古人惜别,衬托个人之不忍别,把“送杜叔高”而恋恋不已之情,推向了高潮。
全词语言清新,层次分明,善于用典。能将典中之事与眼前之景、胸中之情,血肉相连地组成一个机体。是用典,亦是己意,二者浑然为一,天衣无缝,艺术手法足堪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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