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云:“华岳本一山当河,河水过而曲行。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今掌足之迹仍存。”《华岩开山图》 云:“有巨灵胡者,遍得坤元之道,能造山川,出江河。”所谓“巨灵赑屭,首冠灵山”者也。常有好事之士,故升华岳而观厥迹焉。
自下庙历列柏,南行十一里,东回三里,至中祠。又西南出五里,至南祠,谓之北君祠。诸欲升山者,至此皆祈请焉。从此南入谷七里,又届一祠,谓之石养父母,石龛木主存焉。又南出一里,至天井。井裁容人,穴空,迂回顿曲而上,可高六丈余。山上又有微涓细水,流入井中,亦不甚沾。人上者,皆所由陟,更无别路。欲出井,望空视明,如在室窥窗也。
出井东南行二里,峻坂斗上斗下。降此坂二里许,又复东上百丈崖,升降皆须扳绳挽葛而行矣。南上四里路,到石壁,缘旁稍进,迳百余步。自此西南出六里,又至一祠,名曰胡越寺,神像有童子之容。从祠南历夹岭,广裁三丈余,两箱悬崖数百仞,窥不见底。祀祠有感,则云与之平,然后敢度。犹须骑岭抽身,渐以就进,故世谓斯岭为“搦岭”矣。度此二里,便届山顶。
上方七里,灵泉二所。一名蒲池,西流注于涧;一名太上泉,东注涧下。上宫神庙,近东北隅,其中塞实杂物,事难详载。自上宫东北出四百五十步,有屈岭。东南望巨灵手迹,惟见洪崖赤壁而已,都无山下上观之分均矣。
华山是我国著名的“五岳”之一,位于西安市东一百二十公里的华阴县南,北临奔腾咆哮的黄河,南接重峦叠嶂的秦岭,海拔2200米。《水经注》说它“远而望之若华状”,古代“华”、“花”二字相通,因名华山。观其山势,五峰高耸,各据一方,耸然对峙。东有朝阳峰、西有莲花峰、南有落雁峰,三峰直插云霄,紧紧环抱着玉女 (中峰),北边云台 (北峰),又独立于三峰之下,中间有一脉若断若续的山岭相连,疏密有度,神韵天成。远远望去,外围诸山如莲瓣,中间三峰如莲蕊,整个华山宛如一朵青色的莲花,凌空怒放,与白云、飞瀑、苍松交织成一幅雄伟壮丽的画图。华山雄伟壮观、惊险崎岖,自古就有“奇险天下第一山”之称。历代诗人文士对它有过许许多多的歌咏和记述,传诵颇广。关于它还流传着不少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向为人民所喜爱。
郦道元所撰《水经注》一书四十卷,是六世纪前我国最全面而系统的一部综合性地理著作,叙述了大小一千多条水道的源流经历,沿岸的山川景物、历史古迹、地理沿革、风土人情,以及神话传说等。文笔绚烂,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书中多处写到了华山的奇秀险拔的雄姿,而本文则是其中集中介绍华山的一篇。
文章以关于华山的神话传说为开头,旨在说明它的神奇:“华岳本一山当河,河水过而曲行。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今掌足之迹仍存。”巨灵,是传说中的河神。华山与黄河对岸的中条山本来相连为一山,黄河被挡住去路只得绕道。巨灵脚踏中条,手推华山,分为两山,黄河从中流过,奔向大海。如今巨灵的足迹掌印还留在两山之间呢!“巨灵掰山”的故事十分有趣,世代相传。早于郦道元的干宝在《搜神记》中写道:“二华之山,本一山也。当河,河水过之而曲行。河神巨灵,以手掰开其上,以足踏离其下,中分为两,以利河流。今观手迹于华岳上,指掌之形具在。脚迹在首阳山下,至今犹存。”面对“巨灵遗迹”,古代文人墨客留下了无数的寓意丰富的诗赋。伟大诗人李白就有“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的豪迈诗句。王维写过歌颂巨人掰山功绩的诗:“昔闻乾坤开,变化生巨灵。右足踏方山,左手推削成。”“巨灵掰山”的传说,与许许多多有关华山的神话传说一样,为这座千古名山增添了神奇的色彩,无一不引起人们对华山的向往和遐想。
然而,作为地理学家的郦道元,在这里并非是为了刻意渲染华山的神奇,或者像诗人那样驰骋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而是在进行着实地考察。所以,稍事点染后,即转向了正文,以科学的尚实精神,准确地记叙了华山的地理形势。作者以攀沿路线为线索,用了三段文字,自下而上、有条有理地介绍了华山的面貌。
第一段从华山脚下的西岳庙起,经中祠、南祠至天井。详写了上山的唯一通道——天井的方位情势和攀登时的感觉: 洞穴仅能容一人通行,陡折盘绕而上,涓涓涧水时入穴中,置身其中,犹如井中望天。郦道元这里所说的“天井”, 就是号称“太华咽喉”的“千尺幢”, 是一条斜陡而长的石罅,高数十米,左右挂有绳索,如同天垂石梯,两侧峭壁仅可容身,人至幢中, 挽索上下, 仰望幢口, 一线天开, 俯视嶂底, 犹如深井, 故有“天井”之称。 明代李东阳在《华山图歌》中形容了千尺幢的险况:“天门重重隔烟雾,铁索悬崖引长路。抠衣欲进苦不前,十步行时九回顾”。
第二段写从天井出来到山顶这段行程的情况,着意介绍华山的险峻形势: 绝壁危岩,幽谷深壑,行人面壁挽索,贴崖而进; 祈神感应,人骑岭上,挪腿抽身,缓缓而动……。这里,作者重点介绍了“百丈崖”和“夹岭”的情势,以说明华山巍峨峻险的雄姿。“百丈崖”今称“百尺峡”,形势之险, 虽略逊于千尺幢, 然而其状如鱼脊, 三面临空, 无所依傍, 给人以空惚无靠惊心动魄之感。“夹岭”即“苍龙岭”,是通往东、南、中、西诸峰的唯一通道,从北峰而望,一岭纵插云天,体青脊黑,有如苍龙腾空,两侧悬崖峭壁,为华山极其险要之处。李攀龙《太华山记》写道:“岭宽尺许,游人至此,莫敢睨视,须骑行而过。”李肇《唐国史补》里有段趣闻: 相传唐代大文豪韩愈登苍龙岭时,见山高路窄,白云缭绕,两边都是看不到底的深渊,度不可下,便写下遗书,放声恸哭,被华阴县令设法弄了下来。后有位百岁老人赵文备游此,在岭上放声大笑,讥讽韩愈怯弱。今龙口崖上镌有“韩退之投书处”和“赵文备先生百岁笑韩处”等字样。清人李柏诗曰:“华山险,岭为要,韩老哭,赵老笑。一哭一笑传二妙,李柏不哭亦不笑,独立岭上但长啸。”这些都说明华山天险莫过苍龙岭了,确实令人赞叹。而本文对游人至此“祀祠有感,则云与之平,然后敢度”,并且“犹须骑岭抽身,渐以就进”等神情的描绘,尤其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
第三段略记峰顶景物: 灵泉、岳神庙和屈岭。通过艰苦卓绝的攀登,历尽艰险,终于到达了太华绝顶。环顾四周,庙宇天池,苍松参天,烟云缭绕; 远寻“仙掌”遗迹,唯见层峦叠嶂,群山拱秀,一望无垠。“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本文不同于一般以反映个人生活情趣为主借景物抒情寓意的山水游记,作者不是一般地游览风景,而是在进行地理考察。所以,文章重在介绍华山地势的实际状况,写考察踪迹,或写明里程,(如“南行十一里,东回三里,至中祠”、“自上宫东北出四百五十步,有屈岭”等等); 或标明方位 (文中方位词“东、南、西、北、上、下”等出现得频率颇高),画出了一条清晰准确的线路图。记叙山势,有条不紊,既清楚地标明地理位置,又描绘出山势的实况。如写“天井”,“又南出一里,至天井。井裁容人,穴空,迂回顿曲而上,可高六丈余”。这些文字,都是实地考察后的可靠记录,具有一定的科学价值。同时,又在不背离科学的尚实精神的前提下,力求文章的文学性,使人读来饶有趣味。从开头神话传说的引用、文中游人登山时动作、情态的刻画,到谋篇选词炼句,无不显示了作者深厚的文学修养。科学性与文学性完美的结合,是本文的特点,也是整个《水经注》的基本特色。因而,郦道元的《水经注》不仅地理学的价值很高,而且它的文学价值也是巨大的,对后代散文,尤其山水作品的影响是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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