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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思任《雁荡记》原文及赏析

2023-04-06 16:54:37

  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不然,则盘古前失存姓氏大人家劫灰未尽之花园耳。山故怪石供,有紧无要,有文无理,有骨无肉,有筋无脉,有体无衣,俱出堆累雕錾之手。落海水不过二条,穿锁结织,如注锡流觞,去来袅脚下。昔西域罗汉诺讵那居震旦大海际,僧贯休作赞,有“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之语。至宋时构宫伐木。或行四十里,至山顶,见一大池,群雁家焉,遂以此传播、谢康乐称山水癖,守永嘉,绝不知有雁荡。沈存中以为当时陵谷土蔽,未经洗发,如陕西成皋路,但彼土此石耳,理或然。山周遭不及三十里,以马鞍岭为界,东有内谷、外谷,西亦有内谷、外谷。自宋以后,高僧灯续建十八寺,不堪廉贞作祟,今剩其三。

  自乐清来者,从西入,而予自黄岩来,则从东入也。过盘山岭,至绝岗岭,望见怪作矣。至大荆驿,石青乱拨,尖者笔上,方者笏整。予尝朵颐桂林千笋,不意染指于此,遂觉望腹。一石桥,湾溪绀碧,照见鱼儿须发。若得移家来,小结一楼,朝夕痴对,定须看杀卫玠。予前游天台,出桃源,至瀑水岭下,回首瀑布,便欲走还鬻田宅,携鸡犬,愿作天台一更老,如妻子有难色,弃之于脱屣矣。而今绕肠三匝,尚未知所适从也。入驿,古樟抱十人,树中巨母霸,难为同时冯异矣。于是取美人蕉劝酌,暝欲睡去,则以红烛照之。诘朝,渡一大溪,涉两小溪,经岭村,沿门市米,不啻玄山之实。山中僧皆青烟白水,黄独蹲鸱。舆人至此则以告,犹幸有斗升自活。两山门据,入其中,野藤莽木,老松嫩篁,俱为溪光映发。看见山肩上,俨然一秃背袈裟,合掌朝内,一行人笑绝,老僧岩不待问也。步二里许,上石梁洞,梁如篮环,矫拗屈曲,仿佛雀桥,而视之更觉铁气饱健,洞空十馀丈,石汗滴沥如雨,二苦僧守其名度命。洞外,桥久渴,无他奇,但对僧岩亲切耳。

  行三里,上谢公岭,得名者别有一谢,亦未之奇也。逾岭,则海枯天泣,眩怪狂走,同行人大叫,一叫一好。过雷岩,殷在南山之阳。过风洞,泠然善也,冬日则阳气从一斗上,牧儿以洞为炉。看大襆头、小襆头,式如今之朝冠,思廊庙耶? 讽林泉耶?吾不得其解。顶有灵芝峰,宛然可望可采。吾来所时,岂直天辅之会乎? 何以五明三秀乃尔? 《淮南子》 谓不生于盘石之上,吾欲结小山中人舌矣。双笋峰才解箨数日,趺坐其下,观照胆潭,名不佳,而实则轩辕之镜。北望悬空一瀑,下作三派(“派”字九种、十三种本作“节”) 银河,滚落幽谷。时熟梅雨至,云来侵瀑,明暗万态,恨前身不是画师。

  灵峰寺仅一草堂,栖穷佛,而僧持雁山茶烹潭水,则滴滴玉浆。指点莺崖仙掌,分明愁胡侧目,汉人下涕矣。五老峰不如白岳清寿,然杖履排列,似甲子井井,不是混泥途者。上罗汉洞,初若易取,力步五六层,凡六百馀级,乃听入。万山积塞,而洞正对两峰,中天如一棂玄冰矗起,寒绝奇绝。汉宗室刘允升,弃家同二女佞佛,实华此洞。洞中奉大士,傍列尊者,而首座诺讵那相最古,上有水沥方池,镌为“浣心处”,不知何一老先生题识,想即字“照胆潭”者也。洞高且深,人入看洞,则云来看人。苔暗草软,时时侵轶,我持仆肩下,功更倍上。而舆夫跳浪洞中,大呼喊,则声滃滃然瓮满,折转如线,片时乃引堕壑口出。

  经响岭头,数十大树,不知名,但其骨采,必不是人间色到者。数家图山写壑,汲乳耕云,坐卧俱游,桃梅作历,业已天矣,又何必拨飞白日? 寻净明寺,久为茂草,但星桥无恙。水帘洞玉丝珠颗,亦是瀑水幻格。过听诗叟岩,一人属耳于垣,似闻“大江流日夜”者。或曰风打山眼,飕过如金仆姑。诗当作矢,听诗不恶,听矢更自胜也。过响岩,舆夫积声索应,字字洪朗。鼓吹游山,此处却不妨数部。自是壁壁夹立,通玄之窝,逋云之罅,悬雨之涧,射虹之泉,令人不暇应接。一山方脚拦溪,骨劲甚,每溪花过,定相激闹,良久方听去。

  去数里,入灵岩,两山守之,曰白云寨。山上一圆石,曰顶珠峰; 一山酷肖老衲拜佛,曰僧礼石; 两方崖曰铁板; 一大圆石独托,曰钵盂。名义俱确,独白云寨未安。过石桥,得寺门,入之,步遂不能前。吾眼魄出胎来,颇亦平等外境,一日骑驴过华山下,偶觉身小,今入灵岩院,是两番境界矣。正面曰平霞障,障下曰玉屏峰,左曰展旗峰,右曰天柱峰,约俱数千丈。右肩曰卓笔峰、双鸾峰、玉女峰、独秀峰,约俱千馀丈。峰间瀑布直下,曰小龙湫,约二千丈。予在灵峰时,第盱目对之已耳。至此则面须折仰,以鼻捩天。看孤烟,上壁不及十分之三,化为乌有矣;而七分壁,亭亭阔阔,若王谢家子弟,竟不知灶下还有米盐事者。色气青赤相间,是四十里侧看石家锦。展旗扁出,似扇面,犹折蓄十馀幅,战蚩尤时物也。至天柱,平地矗起,孤圆削直,绝无墙壁帖肉,相对已有箭馀,众山不能无愧色矣。对大主人,又对长河直泻,胸中凿通万里,亟唤酒炙。而云来争坐,予便走僧寮,或尼之,未及门,而矢石注瓦上矣。肤寸即合,不可不习山家行藏也。

  饭罢,逢乡僧,言龙鼻水津津焉,遂选盖砺屐,从净室取危径,篁箐屯塞,石齿确荦,不认草花,但见寒绿。僧以杖拨蛇,数十盘,扪一石“天开图画”,乃晦老书。又数十盘,约里许,始入谷。脚边俱南星草、芙蓉叶,夹藤牵蔓,腥湿碍雨,岩上乱沥,反觉天漏。缓首急足,强挽上,始至洞。忽起头,夥颐一龙,从西南峡中绕出洞顶数十丈,鳞甲蝟磔,垂瓠大一鼻至洞尾,鼻二孔,一孔通滴泉入方石中,又舒一爪护鼻,俱古铜色,腻滑,不知是石是龙也? 毛骨为之粟张。而隔峡龙湫,声如海战,又直雷轰电划,只向洞中大索。从行人及僧俱呼大士,作怖声。而予亦勉作揶揄,实恐有叶公之事,此似境耳,视蜒斩渊,不得不以定力推古人,或曰龙鼻水可明目,意是万年老石髓。洞口正对玉女峰,意中婵妩朝朝以洗头盆挹龙液,恐箭括湫隘,难为十丈莲花步也。卓笔峰尖劲有力,不止起八代之衰。而双鸾峰似从太山崖戢翼于此者。独秀峰昂藏自上,颠有百尺之松,四隅天削,觌面永叹,竟万年我不得上,子亦不得下,何至相绝乃尔? 而老松人语,非孤寄自苦,第不欲受人间“培植”二字耳。西过仙人桥,望湫下如白蛇惊滚,雪浪奔流,不可逼立,足以对付断桥。上二里,有泉摽起二尺如剑,雨复甚,还下稍憩,俱不解其故。罄橐酝一劳,展席大雄氏前,咍台大鼾快孰。至晓,遂搔首捉衣,急出温看,愈故愈新,然毕竟是天柱了馋也。望屏上,口开翕雾,云是安禅谷。而旗峰半一窦劈长,云是天聪洞,俱奇尽,草大不可上。望峰顶,石如蟾,如兔,如龟,绝肖壁间灯影戏,石石传神。徙倚山门外,铁色树一株,不忍言去。遂从桥上,饭罢,别僧出山口。有云从对壁经过,雪飘练曳,无丝毫入两山之门。两山深紫,对壁大绿,只中一段三四丈,如叠方裁整绵絮,曾见此画来,不意高悬是处。始悟“白云寨”三字,乃见识人安顿者,予不逢云,予不然寨也,天下事可以吾一目悉之乎?

  出寨渡溪,展转云壑,左顾右盼,飞泉甚多。经版障岩,如一派流霞。望观音岩,峻绝。阿闪国一现,遂为云所妒,登鞍岭以待之,云且呼党锢我。于是走石门寺废基,上罗汉洞看石罗汉,或云自闽飞来,恶知非应真之化体耶? 望常云峰,峰似云耳。过道松洞,洞以羽客得字。经瑞鹿寺遗迹,一峰呦呦岳岳,安得浪指为马? 沿涧有大峰,人立而怒。对壁为连云障,障上开二小钳,元李孝光谓是蟹足。稍入涧,有剪刀峰,分开千仞,欲剪青天者,张肃之易其名为“巨螯”而未决,予以为山波似海,既有彭越,那得无蝤蛑? 对壁有两穴,名阎王鼻,然大约似虎头虎眼。入益幽畏,耳根但闻雷走。过一庵,折径而上,数千仞绝壁,悬空挂下一团白柱,又不知是龙是水也。上诺讵那观瀑台,势既雄恶,而潭回凶暗,令人万端交集。稍狎之,怖心略定。诸家摹仿,各得其一体,而予静图之,初来似雾里倾灰倒盐,中段搅扰不落,似风缠雪舞,落头则是白烟素火,裹坠一大筒百子流星,九龙戏珠也。隽法师得道后,口若悬河,意讵那对瀑,子在川上时矣。台上数十级,有看不足亭,奇峰脑后,惊水眼前,若肯移赁小斋,敌朱夏,还当向括苍交青岭上,借取万尺松一珠来。大龙湫绝顶五里,尚有碧潭,正德中五台二僧庐焉。此龙薮,二僧寂后,仍龙据。去碧潭上约三十里,则为荡湖,是即宋人见雁之顶,亦有鸟路可通,而雨深草塞,予不能好事矣。

  还,从锦溪出,壑身如霞,瀑水洗濯珊瑚骨。一行七里,过古塔寺,仅有华阳洞,不及登。所谓梅雨岩,星飘珠溅,颇为龙湫所掩。卓刀峰仅当徐夫人一匕首,而含珠峰弄丸于夹谷之中,似从大湫盗睡骊者,终当风雨取去。逾数溪,至能仁寺。雁山万水奔呼,至寺后,忽渟静如凝靛。从左岭绕下,一溪头泻八尺水屏,声声月珮。由行春桥入寺,望火焰峰不可向迩,戴辰峰则手可以摘星矣。燕尾泉裂玉飞潭,时生空雾。看大锅二只,可饭千僧,云是宋官家物。意当年梵宫鼎丽,游屐必多,而今不能无铜驼野棘之感也。于是从筋竹涧上丹芳岭,旧传筋竹涧,康乐开山止此。山水有缘,显晦有候,岂畚锸之所得取者? 岭峻绝,四十九盘,一盘一胜,回望一百奇峰,如郭子仪军,偃旗息鼓,而戟槊稜稜,俱有欲起之意。至岭半,则如看周家东房西序,赤弓大贝,纪甗天球,一有顾命,即俱陈出。上绝岭,看东西内外谷,是一胡桃果,隔别中妙有囊实。

  是役也,山谷之外所见者,紫茶、方竹、金线凤尾草、香鱼、白鹇、山乐官、雪髯猿一,而雁荡之观,亦仿佛得其皮毛矣。或曰雁荡应秋游,予独以五月来,宜受云物之吝,然吾不欲其一览而尽,故且以云纡馀委曲之。吾观灵峰之洞,白云之寨,即穷李思训数月之思,恐不能貌其胜。然非云而胡以胜也? 云壮为雨,雨壮为瀑,酌水知源,助龙湫大观,他时无此洪沛力者,伊谁之赐哉? 至于秋清气肃,上荡顶,走山根,呼天剔地,则予尚有葛陂之龙在,秋所同也,而云所独也,予又何憾也?

  雁荡山是浙南名胜。明代著名旅行家徐宏祖称:“四海名山皆过目,就中此景难图录。”盖其地稍僻,而奇山异水,迥出他山之上。自开山以来,学者论述,名人题咏,代不乏人。著名者,宋有沈括,元有李孝光,明有王思任。王思任所游的是雁荡山的精华部分,即北雁荡山。从其文章来看,他几乎无处不到,无处不赏,只有极少部分景点未及攀览,如荡湖、华阳洞等,但他也必注明原因,可见其记述之详尽了。作者身历名山,寻幽探胜,自然景观随时间之朝暮和空间、方位、角度的变换而各个不一,主体观感也因大自然的千变万化而瞬息各异。读此文,恰似行走在山阴道上,有步移景换、目不暇接之感。如果说沈括的《雁荡山记》主在讨论雁荡山之成因,李孝光的《雁荡十记》多写雁荡一胜一景的话,那么,王思任此文则涵盖了整个雁荡旅游文化的精髓。这里,既有自然界一丘一壑的图录,也有人文历史掌故的记载; 既涉及到宗教,又叙写了民俗,甚至还有地方特产 (如名茶以及山乐官鸟、雪髯猿等珍禽异兽) 的记述。像这样的游记,无所不包,几乎抵得上一部《雁荡山志》了。在这方面,沈括与之相比,顿觉学识有余,而才情不足; 李孝光与之相较,又感笔力尚可,而魄力不够。假如要从古人中推出一名为雁荡山造型写像最为成功的作家,则非王思任莫属。

  全文洋洋洒洒,不下四千言,堪称煌煌巨制。但就结构而论,脉络清晰,庞而不乱。开篇空中落笔,雄风震起,想象奇崛,妙喻连珠,一如天际阵云,徐推慢移而来:“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不然,则盘古前失存姓氏,大人家劫灰未尽之花园耳。”这里,作者以两个新奇之至的比喻,形象生动地道出了雁荡山清奇古怪、本色自然、且因罕有人迹而略具神秘色彩的特征。接着从历史的角度说明雁荡山之成因、开发史和山名之由来,并承着沈括的雁荡地理观介绍了此山之方圆面积、山岭之构造走向以及入山路线等等。这些宏观上的提纲式的概论,虽不甚直观,但已使读者渐入佳境,开始尝到卧游名山的乐趣。这样的起始,出人意料,十分动人,称得上是“凤头”。再往下,文章开始直接描绘雁荡诸胜,写作上由合而分,顺着作者的行进路线逐次展开一幅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洞天中开、飞瀑直泻的山水长卷。这是全文的中心部分。它内容饱满,含量至大,山间形胜,无论巨细,俱收笔下,称得上是“猪肚”。最后部分,作者又从制高点鸟瞰全山:“回望一百奇峰,如郭子仪军偃旗息鼓,而戟槊稜稜,俱有欲起之意。”如果说中间部分的描绘是特写的话,那么此处则是全景了。行文至此,又由分而合,与开篇遥相呼应,形成一个整体。而末了作者那颇具识见的论说,更使全文显出力度,堪称是“豹尾”。

  作者在记游时虽然细大不捐,面面俱到,但并不平铺直叙,写成一本流水帐。首先,他善于抓住所游季节的气候特征,铺张扬厉,大肆渲染。作者此行不在蝉鸣聒耳、炎日高悬的三伏天,也不在天朗气爽的秋季,而是云蒸雾漫的五月。故其所观,往往如贯休诗云:“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但见溪满山涧,泉标空中,飞瀑流泻,石汗如雨。作者对云、水、雾等自然现象的描绘可谓不遗余力,竭尽其能。如写三折瀑:“北望悬空一瀑,下作三节。银河滚落幽谷时。熟梅雨至,云来侵瀑,明暗万态”。写水帘洞:“玉丝珠颗,亦是瀑水幻格。”当他开始进入大龙湫景区时,“西过仙人桥,望湫下如白蛇惊滚,雪浪奔流,不可逼立……上二里,有泉标起二尺如剑,雨复甚。”而当他出山口看到“云从对壁经过,雪飘练曳,无丝毫入两山之门。两山深紫,对壁大绿。只中一段三四丈,如叠方裁整绵絮”,始悟何以将此地称作“白云寨”的原由了。及观大龙湫瀑布,则更是雪沫四溅,势若悬河。类似于这样的描绘在文中俯拾即是。作者正是抓住了这些紧要处,在节骨眼上不惜笔墨,努力开掘,大胆涂抹,充分发挥。故能将雁荡山那如诗如梦、如仙如幻的意境、神韵传出,一如米家山水,葱茏华滋,烟树迷离; 又似泼墨写意画,酣畅淋漓,云雾满纸。古人论诗尚“诗眼”,此文亦然。所谓“穿云入雾,或正或侧,而龙睛龙爪,总不离乎珠”。(孔尚任《〈桃花扇〉·凡例》) 作者本人似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故他在文末索性无须含蓄地一语道破天机:

  或曰:“雁荡应秋游。”予独五月来,宜受云物之吝。然吾不欲其一览而尽,故且以云纡余委曲之。吾观灵峰之洞,白云之寨,即穷李思训数月之思,恐不能貌其胜。然非云而胡以胜也? 云壮为雨,雨壮为瀑,酌水知源,助龙湫大观。他时无此洪沛力者,伊谁之臂哉? 至于秋清气肃,上荡顶,走山根,呼天剔地,则予尚有葛陂之龙,在秋所同也。而云所独也,吾复何憾也!

  这一段堪称画龙点睛之笔。它既和盘托出了此时雁荡山最为动人的自然特征,同时又隐隐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兴寄在。是啊,大龙湫之水或有枯竭干涸之时,而灵岩形似卧龙之石,却永在人寰,亘古不变。秋日再来,也可聊补心头缺憾。至于云雾,则此时所独盛。前文列举的几条,虽一鳞半爪,不亦令人感同身受了吗?

  其次,作者还善于抓住各风景区的特征来记游,对有代表性的景观往往细针密线,精雕细镂,而于其他似曾相识者则要言不烦,一笔带过。作者于此纵横捭阖,挥运自如,粗中有细,轻重结合。若比诸山水画,则更近元四家之一的王蒙的画风,虽以繁密取胜,但也非密不透风,堆塞满纸。就此文而言,作者一方面能将一路风光俱收卷中,另一方面又注意攫取各景区之精华,着力塑造几个有典型意义的形象。如: 首段所写的是灵峰景区 (自“过盘山岭”到“良久方听去”),作者将重点放在写游石梁洞、罗汉洞上,宗教色彩浓郁; 接此写游灵岩景区 (从“去数里,入灵岩”到“第不欲受人间培植二字耳”),重心移到了写龙鼻洞上,神话味道颇足;而在写游大龙湫景区时 (从“西过仙人桥”到“而今不能无铜驼野棘之感也”),作者又大书特书大龙湫瀑布壮丽雄伟的景象,将雁荡山之旅推向了高峰。

  即便是同一类景观,作者也尽量写出它们各自的特征,而绝无雷同单调之弊。以雁荡山峰为例: 作者文中所写多至几十处,每一处均给人以至深印象。 他善于抓住所写对象的名号、 外观特点, 以比喻、 联想或的手法精心塑造,而绝不以罗致堆砌为能事。试看他笔下的灵芝峰“宛然可望可采”; 双笋峰“才解箨”; 而卓笔峰呢,“尖劲有力,不止起八代之衰”最叫人难忘的是展旗峰,“侧看石家锦展旗,扁出似扇面,犹折蓄十余幅,战蚩尤时物也。”这里,作者所费笔墨不多,但因了他高超的随物赋形的本领,陡然使一座座静止不动、了无生命的山峰各呈风姿,独具特色,富于生机。恰似寺院罗汉,个个面貌不同,风格相异。再加之作者具备多副笔墨,景壮则语险,如写天柱峰擎天而立,“平地矗起,孤圆削直,绝无墙壁,帖肉相对,已有箭余,众山不能无愧色矣。”景媚则文妍,如写玉女峰,“意中婵妩朝朝以洗头盆挹龙液,恐箭括湫隘,难为十丈莲花步也。”因之,读者在欣赏此文时,非但不觉累赘重复,反而愈读愈新奇,愈奇愈难释手,未及终篇,而雁荡诸峰,已置人眼角矣。作者在写其他景观时也都翻新出奇,无不如是。

  在具体的写法上,作者的用笔十分灵活,常常是随物赋形,因事起意,走一路,记一路,抒情一路,议论一路; 笔势逶迤屈曲如雁荡山连绵起伏。

  文中的描叙,不仅形相准确,而且相当传神。除上举诸例外,又如对大龙湫瀑布的描写:

  ……数千仞凹壁悬空,挂下一团白柱,又不知是龙是水也……予静图之: 初来似雾里倾灰倒盐。中段搅扰不落,似风缠雪舞。落头则是白烟素火里坠一大筒,百子流星九龙戏珠也。

  比起李孝光的《大龙湫记》来,这段文字并不算长,但就内容而论,则此文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写得那般轻松,若不经意,一连几个比喻,胜过雄文半篇。于此可见作者模山范水功力。

  文中的抒情,也自具面目。作者在为雁荡山造形写像时,不是纯客观地,机械地描摹山水胜景,也不是强作解人,勉为感叹,而是将一己全然融入景中,情随境生,情景合璧。云山恍惚,溪水多情,不知何为我,何为物。这篇文章抒情强极强,绝非一般记游文所可比拟。它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作家安贫乐道,寄情丘壑,啸傲林泉,乐此不疲的志向和情怀。如当他始入雁荡山时,看到“湾溪绀碧,照见鱼儿须发”,便思“若得移家来,小结一楼,朝夕痴对,定须看杀卫玠。”快人快语,可谓言痴而情真,愈痴而愈见其真。又如作者自幸来得及时,便感情充沛地叹道:“吾来所时,岂直天辅之会乎! 何以五明三秀乃尔!”再看他写独秀峰,“昂藏自上,颠有百尺之松,四隅天削,觌面永叹,竟万年我不得上,子亦不得下。何至相绝乃尔!”直至文末“看大镬二只,可饭千僧,云是宋官家物。意当年梵宫鼎丽,游屐必多,而今不能无铜驼野棘之感也。”这里,忽喜忽忧,情感起伏多变。因了这些主观色采鲜明的辞句。文章顿然变得五彩斑斓,气象万千。读者于此等辞句中既看到了雁荡山的自然美景,也隐隐见到了痴迷、钟情于这里的一山一水,以致于沉醉于其中的作者的形象。文中的议论,也颇见特色。从时间的角度来讲,作者往往结合历史对某一地,某一景发表自己的见解,纵论古今,间带考证。如他以为照胆潭“名不佳而实则轩辕之镜”; 当他攀上谢公岭,便猜:“得名者,别有一谢,亦未之奇也。”及“稍入涧,有剪刀峰,分开千仞,欲剪青天者。张肃之易其名为巨螯,而未决。予以为山波似海,既有彭越,哪得无蝤蛑。”这些议论,关乎知识学问,增强了文章的书卷气。其次,就空间而论,作者常常将别处胜景移与雁荡并看,两美相较,互为映照,并论其优劣。如当他看到大荆驿“石青乱拔,尖者笔上,方者笏整”时,便云:“予尝朵颐桂林千笋,不意染指于此,遂觉望腹。”接着又将天台美景移来作为雁荡的陪衬:“予前游天台,出桃源,至瀑水岭,回首瀑布,便欲走还,鬻田宅,携鸡犬,愿作天台一更老。如妻子有难色,弃之如脱屣矣。而今绕肠三匝,尚未知所适从也。”又如论五老峰“不及白岳清寿,然杖屦排列,似甲乙井井,不是混泥途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它使人浮想联翩,也使文章客量骤增,奇趣横生。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又往往将描写、抒情、议论三者互为结合,水乳交融,息息相关。我们在欣赏那些描绘大自然的文字时,常能感受到作者过人的学识和才情。而在听取他心灵的独白之际,又时见雁荡山清奇迷人的风光,让人不难理会作者何致于如此兴奋,如此狂喜。

  此文在写作中还运用了大量的修辞手法,如比喻、拟人、夸张、用典等等。文章伊始,作者即连用两个比喻,为全文定下一基调。以后在摹山图水时,也无处不比,无不用得恰到好处。如写小龙湫“孤烟上壁,不及十分之三,化为乌有矣。而七分壁亭亭阔阔,若王谢家子弟,竟不知灶下还有米盐事者。”又如作者“上绝岭,看东西内外谷,是一胡桃果,隔别中,妙有囊实。”像这样的比喻,或明喻,或暗喻,都化抽象为形象,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文中还运用了大量的拟人手法。如写入洞探幽,“人入看洞,则云来看人”; 又见“一山方脚,拦溪谷劲甚,每溪花过,定相激闹”;“沿涧大峰,人立而怒”; 而当作者“亟唤酒炙”,意欲小酌时,却见“云来争坐”; 又如“望观音岩峻绝,阿闪国一现,遂为云所妒。登鞍岭以待之,云且呼党锢我。”拟人手法的广为采用,使雁荡山水变得活灵活现,富于生趣,仿佛山间万物皆有人性,作者振臂一呼,无不奔赴笔下。夸张的手法,文中也屡见不鲜,如写剪刀峰“分开千仞,欲剪青天”,又说戴辰峰“手可以摘星”,等等。此外,作者也适当用典,或移用前人现成诗句入文,如引用谢眺的“大江流日夜”; 或借用前代故实,如“看杀卫玠”、“难为同时冯异”等,无不用得恰如其分,既密合无间,又灵动自然。作者还往往将比喻、拟人、用典、夸张、想象、抒情等合用,互为渗透,难分彼此。运用修辞手段至此,堪称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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