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歙浦里许,即见黄山云门峰。锋锷其利,已与诸山仙凡隔也。游人乍见之,有若山灵遣一使以逆客者。倚山傍溪,行松篁影中,可一舍,至山口岭复见之,至芳村跃而左右,近汤口乃隐,有若三速客而退者。从此得大溪,声甚洪,前有三峰壁立,如美丈夫修而瘦削,色如浓烟,则硃砂、紫石、老人三奇峰也,有若雁行序立以迟客者。汤寺在焉,溪间之。过溪,溯硃砂峰足,得汤泉,香洁为温泉冠。浴后,倚壁行,过瀑布三,复逾溪,息莲花庵,望诸峰蚀于雾。复走溪中,为药铫,为黄帝之所烹炼也; 为白龙潭,水石磨戛,声甚奇。舍溪,溯老人峰足,过虎头岩,听鸣弦泉。泉从峰巅下注于溪,石壁中却,瀑挂悬空,淙淙有声,殊快耳。自汤寺至此,山溪间一部水乐,俨然宾初至而丝竹喧也。
已登山,硃砂峰出其右,老人峰出其左,如相介以引宾客者。循硃砂泉至硃砂庵,雾甚深,微见峰端草木。至硃砂岩少息,游人云:“每至此,则尽见天都峰,今为雾隐矣。”予叹曰:“毒哉雾也! 遮蔽峰峦,害至此乎?”俄苍头曰:“灵曜现矣!”予曰:“微阳不足破积霾也。”语未终而雾下坠,日轮当空,天都一峰,如张图画,有若主人屏息良久而出见客者,游人皆拊掌大叫。予偶足筋拘挛,乃坐草间,以手扪足而目注视天都不置。大约亭立天表,健骨崚嶒,其格异; 轻岚淡墨,被服云烟,其色异; 玉温壁润,可拊可餐,其肤异; 咫尺之间,波折万端,其态异; 无爪甲泥而生短松如翠羽,其肴异。夫道子之脚,阤子之头,皆貌吾所常见之山耳,若貌此,翻觉太奇,不似山矣。
顷之雾坠,诸山尽出,莲花峰依稀与天都相似而夭丽过之。天都尊特,莲花生动。予极力蹑天都穷而至文殊院前石屏,正天都与莲花级接处也。下至莲花洞,观丞相源诸峰,级而上,如破壁入,梯栈错出,息兰若中。左为天都峰,而桃花诸峰肩随之; 右为莲花峰,而青鸾诸峰肩随之,若客子初就宾席而与主人相酬者。其前坠雾化为大海,诸峰点缀其上。予叹曰:“怪哉雾也! 非是不名海矣!”
降而西,屏出右腋,面莲花而背天都,奇峰之附于莲花者,可数也。返莲花峰,登其顶,如蚁旋花片上。已至,风厉甚,不能久立,乃下。于是莲花峰穷。大悲顶出右腋,面狮子峰而背莲花。奇峰之附于狮子峰者,可数也。自文殊院玉屏至此,两山尽合,则足倦于尝地; 两山微合,则目廉于取天。絙之升,缒之降,梯之出,扪之度,或游空如鱼,或四踞如犬,而甚之且虞为鬼,过此无险矣。一木之怪,一石之肖,予多闭目不观,以非所以重此山也。
从平得奇,北上光明顶,三十六峰皆见,如登广漠之庭,主人皆出而与客相酬畅者。自三十六峰外,无名之峰峦亦奇,真所谓“舆台厮养,皆仙才也”。已经前海门,至炼丹台,炼丹峰、翠微、仙掌诸胜所萦绕也。已过平天矼,观后海,飞来、石幢、宝塔诸胜所萦绕也。已至石笋矼,始信诸峰所萦绕也。三海诸峰如缕,石笋如琢; 三海如钟鼎,石笋如剑戟。总之至奇至幻,至灵至活,态穷百物,体具七情,如诸大士为主而各神通变化以娱客者。松谷庵以泉胜,借妍石笋。取道出丞相源,圣灯庵诸处皆如秘室小阁可憩客者。将出山,九龙泉自山下作壮籁,如宾去而以鼓角送也。循旧路归,向迎者送至歙浦而别。
黄山,“奇秀甲天下,伟丽冠今古”,历代游人盛赞“天下美景集黄山”,认为它美兼“五岳”而又过之,因而又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赞誉。但因黄山地处皖南万山丛中,不通大道,不近水流,交通阻塞,因而其出名较“五岳”要晚一千余年。但是,人们一旦发现了它伟大的自然美,便叹为观止,并激情跃然地写下不可胜数的诗文。袁中道的《游黄山记》,是黄山游记中别具一格的一篇。
怪石、奇松、云海,号称黄山“三奇”,加上温泉,则谓“四绝”。历代人写黄山游记,多在此“奇”、“绝”之处挥洒笔墨,但袁中道的《游黄山记》,却把黄山的峰峦作为审美重点。黄山胜景,以峰为体。那穿云摩天、千姿百态的峰峰岭岭,正是石、松、云、泉赖以生存的母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这或许正是作者把审美视线集中于峰峦的原因吧。作者对云、泉、潭、瀑、岩、台、洞、庵等景物,只以片言数语轻轻带过,更有甚者:“一木之怪,一石之肖,予多闭目不观,以非所以重此山也。”作者对景物取舍之果绝,已近于怪癖的地步。看来,作者颇晓有所为必有所不为的辩证法,并以此来观景、来作文。有“闭目不观”者,必有凝眸谛视者;有轻描淡写处,才有慷慨泼墨处。于是,作者才把黄山峰峦写得那般赫然醒目。写峰峦,作者也不是平均使用力量,而是侧重写名峰; 写名峰,又突出描写海拔都在1800米以上的三座主峰: 苍浑雄奇、雍容尊贵的天都峰,峻峭奇险、妖丽动人的莲花峰,高旷开阔、厚重沉稳的光明顶; 写三座主峰,又以天都峰为重点,多侧面地描绘这位峰林中的伟丈夫。
此文把峰峦描写得姿色绝佳,魁伟俊逸,饶有风韵。之所以能有如此艺术效果,是因为作者成功地使用了拟人化手法,赋予山峰以生命,以感情,以性灵。
文章开门见山,奇峰突出:“循歙浦里许,即见黄山云门峰。锋锷其利,已与诸山仙凡隔也。”随即指出此峰“有若山灵遣一使以逆客者”。按人情常理,凡迎客者,愈在前站,身份愈低,而后依次渐高,最后是主人亲迎。《三国演义》第六十回写刘备隆重迎接张松,当先迎者为赵云,次迎者为关羽,最后“玄德引着伏龙、凤雏,亲自来接”。而今山灵派遣首站迎客者如此高耸云天、超凡出世,可见迎客的规格之高。而后,来客“倚山傍溪”而行,山峰忽左忽右,忽现忽隐,“有若三速客而退者”。连续派遣使者频频相请,可见山灵欲见客人的急切之心。再后,硃砂、紫石、老人“三峰壁立,如美丈夫修而瘦削”,“若雁行序立以迟客者”。三位俊秀的“美丈夫”,恭然肃立,专候来客,可见山灵迎客的情意之重。从汤寺至鸣弦泉,“山溪间一部水乐,俨然宾初至而丝竹喧也。”诗云:“我有佳宾,鼓瑟吹笙。”以丝竹相迎,可见山灵迎客之雅。及至登山,“硃砂峰出其右,老人峰出其左,如相介以引宾客者。”这是山灵派遣迎接宾客及传递宾主之言的专使前来接引,可见迎客的礼数之周。专使既出,主人即将露面。果然,当雾尽日现时,“天都一峰,如张图画,有若主人屏息良久而出见客者。”在壮阔的黄山峰海中,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鼎足而立,雄峙于景区中心,俨然是黄山群峰家族的长者,皆以主人的身份出来迎客,而这位首先出现的“天都山主”更是仪表非凡,风韵独具:“亭立天表,健骨崚嶒,其格异;轻岚淡墨,被服云烟,其色异; 玉温壁润,可拊可餐,其肤异; 咫尺之间,波折万端,其态异; 无爪甲泥而生短松如翠羽,其肴异。”它奇伟而俊逸,沉稳而儒雅,庄重而清秀,而这位尊贵的主人竟又屈尊降贵以迎来客。主人身份、气度不凡,正说明客人身份、气度亦不凡。“屏息良久”四字更写出主人在候客时那种专注、敬重的神态及寂静、肃穆的气氛,反衬出来客必是受人尊重的高人雅士而决非凡夫俗子者流。黄山峰峦,尊卑有序,在“天都山主”迎客之后,桃花诸峰与青鸾诸峰又分别“肩随”天都、莲花二主鱼贯而来,“若客子初就宾席而与主人相酬者”。这是主人开宴为来客接风,宾主好似久别重逢,畅谈长年相思之情。及至“北上光明顶,三十六峰皆见,如登广漠之庭,主人皆出而与客相酬畅者。”这是为客人举行盛大宴会,表明待客的礼仪又至更高层次,那个“畅”字表现了宾主酒酣意浓、两相欢洽的感情深度。两次盛宴,只是宴客而未娱客,于是主人又特地为客人举办盛大的文艺会演,那“至奇至幻,至灵至活,态穷百物,体具七情”的奇峰异岭,“如诸大士为主而各神通变化以娱客者”。诸大士扬歌献舞,各尽其技,千姿百态,变幻奇妙,使客欢娱。至此,主人款待来客,已臻至境。客人在目不暇接,广为应酬之后,身已劳乏,于是,“圣灯庵诸处皆如秘室小阁可憩客者”。主人对客人的照料,可谓无微不至。当客人将出山时,“九龙泉自山下作壮籁,如宾去而以鼓角送也。”来时丝竹相迎,去时鼓角相送,高接远送,有始有终。山灵待客,无一懈怠处,无一疏漏处,接待的礼仪,由低而高,由简而繁,气氛由严肃而活跃,由静穆而热烈。全文以迎客始,以送别终。作者游山的过程即做客的过程,仿佛不是在游黄山,而是在访挚友。
文章自始至终、得心应手地运用拟人化手法,不仅体现了作者的艺术技巧,更表明作者与黄山在气质和情趣上两相契合。他把黄山看作良朋挚友,才觉得黄山处处殷勤相待; 他对黄山有多深切的爱,就感受到黄山对他有多浓厚的情。这正如辛弃疾《贺新郎》词中所写:“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料”字只表现一种推测,而黄山的感情待客却已是一系列的事实。使用拟人化手法描写山川景物的诗文并不少见,但一般只是只言片语或个别段落的描写,像此文这样集中、突出地使用这一手法作层层深入描述者,实为罕见。这样的游记大抵也只有出于“性灵派”作家之手了。在晚明文坛上,作为“公安派”的代表“三袁” (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竭力反对前后七子的拟古主义,主张描写真性情,发挥个人的情韵、意趣。袁宏道提出了“性灵说”,他赞美袁中道之诗:“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袁中道说:“性情之发,无所不吐。”他在本文里写出自己爱山的真性情,是“性灵说”理论的具体实践。
为了抒发性情,袁中道在描写客观景物时,即使不用拟人化手法,也融进自己深厚的思想感情,可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峰峰壑壑都洒满作者的激赏、赞叹之情。作者的审美感受是独特的,景物不同,感受亦不同,景物奇绝妙绝,感受亦奇绝妙绝。当目睹天都峰奇特的风姿时,作者的感受也是奇特的:“翻觉太奇,不似山矣。”当看到云海壮景时,则感叹“非是不名海矣”! 当攀援于嵌入峭壁之中的梯栈之上时,则用“破壁入”三字形容其奇异的感觉。当登上险峻的莲花峰巅时,感受则更奇:“如蚁旋花片上”。在登临玉屏峰、狮子峰等险峰时,其感受也是超乎寻常的:“或游空如鱼,或四踞如犬,而甚之且虞为鬼。”
综上所述,可用“取道性情,畅抒胸臆”作为本文写作上的概括。作为一篇游记,本文也有记叙游者行踪的一般游记的特点。文章以游览的时空为序,详记黄山游程。去时自歙浦入,返时沿原路归,至歙浦而别,途中所经一峰、一溪、一岩、一庵,皆有记述。作者仿佛用墨色润畅的画笔,作一幅秀色可掬、曲径可循的导游图,已登者见之,必有旧地重游之感,未登者见之,则可想见其山容水色而生向往之情,进而冲破时空局限,追随作者游踪而入黄山深处,探胜寻幽,随其观而观,随其感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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